大概在九點的時候,之前去旅館找過老炮的四喜過來了,進了門也不去樓上,就站大門口喊人。
劉懷扶着宗忻下樓,一直抱怨朱七,“你這人下手也沒個輕重,給他撞得都沒辦法好好走路了,回頭我看你還得專門牽個騾子馱着他。
”
朱七嘴上雖然不認錯,但也知道是自己過分,走過去扶了宗忻幾把。
四喜見他們下來,先是問了個好。
雖然沒有和老炮說話那麼熱絡,但比起昨天巷子裡那幾個明顯防備他們的人,四喜的态度已經算相當客氣了。
“你們跟我走吧。
”
天亮以後,守在路上的那些人就都不見了,陸陸續續有大人小孩開始活動,路上偶爾碰到幾個人,見到他們都遠遠躲着,沒有人上前搭話,甚至看他們的眼神都帶着警惕,仿佛他們是外來入侵物種一樣。
宗忻仔細觀察着經過的每一條路和路上見到的每一個人。
村子裡的路況并不複雜,想要出去不難,難的是出去的路上很可能會被村民阻攔,看得出來這些人眼睛裡還帶着明顯的蠻化不開。
連着走了幾條街,宗忻發現有些民房在大門上挂着奇奇怪怪的紅布,像北方某些地區家裡添丁,在門樓挂的釘着小弓箭、毛筆和蒜頭的方形紅布一樣,這些紅布上也釘着些東西,但他認不出來是什麼,而且在挂紅子的民宅附近,地面上還會有一道黑色的圓形弧線。
宗忻拽拽扶着他的劉懷的袖子,示意劉懷往旁邊看。
劉懷順着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馬上明白,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給他解釋:“門上挂旌旗是地龍村的一種風俗,祈福用的,求财挂六錢,求平安挂五錢。
”
宗忻目光再次掃過那些旌旗。
全是求财的六錢旌旗,沒有一家是求平安的,這裡的人都不求平安,居然隻求财?
宗忻不禁皺了皺眉。
“到了。
”
四喜突然說話,宗忻猛然回神,才發現他們到了祠堂,祠堂周圍守着二十多号年輕力壯的男人,看着他們幾個的眼神,和路上遇到的那些村民沒有兩樣。
宗忻發現,這些人裡面有好幾個身上還帶着土|槍。
九六年,全國開始大範圍收繳各組織的槍|支,明令要求非狩獵專業人員不能持|槍,全民禁|槍,隻保留牧區中少數牧民允許配|槍的規定。
很明顯,地龍村既不屬于狩獵也不屬于牧民範疇,窩藏|槍|支|屬于違法。
怪不得趙毅被砍斷胳膊都不願意報警,他是怕被報複。
寬敞的祠堂院子裡站着幾個打手,有個中年模樣的男人坐在很有年頭的太師椅裡,前方擺着桌案,放了四樣東西:一鼎插着三炷香的香爐,就擺在案桌最上方中間位置,往下依次是複印紙、筆、一盒紅印泥。
“坐。
”
中年男人沖宗忻他們指指旁邊幾把空椅子。
“老規矩,先交錢後交貨,在生死狀上按手印,你們就可以把貨提走了。
”
劉懷搓手,跟他客套兩句直奔主題:“德叔,老規矩我們也得先看貨。
”
他喊德叔的人随即給旁邊的人揮了下手,立刻就有人去拉開了側房的門,滿滿一屋子四四方方小盒子刹那暴露在他們眼前。
“橫排207,豎排850,共計803公斤,按照程老闆的提貨标準,你們可以帶走450公斤,去點吧。
”
“德叔爽快人。
”劉懷滿臉攢笑,“上次提的貨出了點意外全部砸手裡了,老闆的意思是這次要一起補了,那邊等着用貨,催的急。
”
德叔沉默片刻:“臨時添貨,風險加倍,價錢可就是另外算的了。
”
劉懷給他拱拱手:“好說,那我就點貨了。
老七、小宗,走,去看貨。
”
配方裡裝貨的小盒子全部用密封蠟封的嚴嚴實實,沒有一盒被拆開過的痕迹,宗忻納悶,昨晚黃子揚是怎麼知道這些盒子裡面裝得都是炸藥的?
長了透視眼嗎?
此時,小樹林裡正在啃幹面包的黃子揚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劉懷利落點完貨,走到桌案處提筆在複印紙上寫了串符号。
那個符号,宗忻眼熟。
謝副隊,你過來看看,死者死亡前,曾試圖給什麼人留過信息。
法醫李斯在車禍現場說的話在宗忻腦中響起。
劉懷寫的那串字符,是萬嘉豪手臂上栅欄密碼中的一部分,根據陳林前幾天拍給他的錢教授組合好的序列解碼,劉懷寫的這串對應意思為:銷毀違禁品。
劉懷、趙樂國、程華,以及迄今死亡的闫玉珧和萬嘉豪,他們之間絕對有說不清楚的關系牽扯。
八硝基立方烷的爆炸性非常強,比HMX的威力更大,是一種新型高能炸藥,這種炸藥的配比不是随便是個人就能搞出來的,首先,必須懂結構式,對制作工藝和安全要求也相當高。
這種什麼規格都不達标的地方,僅靠個人手工配比出來,應該是手上握有八硝基立方烷的結構式和配比比例。
提供這個結構式的人肯定不會是劉懷,趙樂國和程華他也調查過,化學物理方面的知識一竅不通,那就隻能是萬嘉豪或闫玉珧兩人中的一個。
可是時間對不上啊,七月份的時候,闫玉珧和萬嘉豪兩人才剛入職,根據外勤走訪得到的信息,趙樂國當時已經把炸藥強行放入了紅山化工廠的倉庫。
“小宗?
!
”
“……嗯?
”宗忻擡頭,看向劉懷。
劉懷正不解的看着他:“發什麼呆呢?
在想什麼?
”
“我在想,這麼多貨,咱們怎麼帶出去。
”宗忻随便找個理由搪塞道。
就算出神在想别的事,他臨時抛出的問題也非常有邏輯性。
劉懷說:“時間長點,大概三五天,要全靠人力往山外搬,等搬去酆陵就好運輸了,之後走船還是走車,等老闆安排吧。
你過來。
”
宗忻點點頭,走到他面前。
劉懷把筆遞給他,“按照我寫的這個,在另一張紙上原樣比劃一下,實在不會寫就複印上去。
”
“這是什麼?
”宗忻接過筆問道。
劉懷說:“就是憑據,當初趙樂國也簽了的,這是地龍村的規矩,每個人都要寫。
”
說的好聽是留個憑據,其實白紙黑字不過把柄而已,地龍村接的活幹的買賣違法,他們自己心裡清楚着呢,要想長治久安的不被人發現,就得拿捏着彼此的軟肋,不然到時候雙方臉一翻,無憑無據罪全是他們地龍村的,人家拍拍屁股幹幹淨淨什麼也不牽扯。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捏着這些紙條字據,就誰都别想瞥幹淨了。
“寫吧,沒事。
”
寫吧,不寫出不了這個村子。
宗忻走過去依樣畫葫蘆把字符抄在紙上,德叔才滿意的點點頭,手一揮,叫人把紙張都收了起來,放進一個桃木長盒。
“行,手續齊全,錢準備了嗎?
”
剛進祠堂的時候,宗忻就站在劉懷後面仔細觀察過這個德叔,和村裡其他人不一樣,德叔說起話來語速不快,氣質儒雅内斂,很有那種中年老男人沉澱下來的底蘊,和整個地龍村的窮格格不入。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切盡在他掌握中的自信,是從根骨往外散發出來的。
劉懷給朱七遞眼色,朱七立刻把黑色背包從肩膀上扒下來,放到燃着線香爐的桌案上。
“裡面是二十萬。
”
兩個馬仔立刻拉開背包拉鍊,把碼得整整齊齊像小磚塊的兩摞錢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清點。
其實二十萬聽上去很多錢,實際上實物要比想象中的袖珍。
兩人清點過後,向德叔點個頭。
“去掉貨價,還剩六萬分給搬搬扛扛的弟兄。
”吩咐完打手,德叔起身走到劉懷面前,擡手拍了拍劉懷的肩膀,“給你們老闆說,幹了這票,他的生意我們地龍村不做了,等你們一出地龍村,剩下的貨我就會讓人全部銷毀,讓你們老闆以後也收着點兒,錢這輩子賺不夠,做人還是多看書學學人生哲理,什麼錢都賺遲早陰溝裡翻船,不得善終。
”
“是我們老闆看中了地龍村這個地方隐蔽,給你們帶了謀生的财路,仗着有點年紀在身上居然對我們老闆指手畫腳,你他……唔……”
朱七後面的話被劉懷結結實實捂了回去。
“德叔,你别跟他一般見識,他剛才瘋了亂噴,德叔你大人大量,看在之前朱七從蛇口救過您小孫子命的份上。
”
朱七一米八多的大個子,這會兒卻牙尖咬了舌頭冷汗涔涔什麼都說不出來。
剛才德叔眼睛看着他的時候,淩厲的像刀,能殺人。
“我從來不跟小輩計較。
”
德叔把目光從朱七身收回,貌似大度的擺擺手提步就走,卻在擦過宗忻面前的時候,微微頓住,有些發白的眉毛微不可見的擰了擰,神情有些疑惑,但似乎沒想出讓他疑惑的答案,重又提步離開了。
但宗忻記起來這個人是誰了。
幾年前,支援深夏禁毒支隊行動的時候,他在死人堆裡見過這張臉,騰纾德,統計報告上去的死亡名單中,這個人照片下标注的名字。
參與過制毒、販毒、走私,手裡攥着十幾條緝毒警察的命,雖然當時情況混亂,禁毒支隊傷亡慘重,沒能及時對屍體進行正規處置,但撤退前,他們仍舊認真檢查了死亡人員的生命體征,騰纾德,确實已經死亡,而且,是他親自确認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有人能起死回生?
不過,他可以确定,騰纾德不認識他,就算當時騰纾德裝死意識清醒,他臉上塗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長什麼樣。
退一萬步說,即使騰纾德看到了他,現在他也因為身體大面積燒傷植過皮,臉動了刀子,長相和以前有很大區别,肯定是認不出來。
宗忻正想着,忽然聽到一聲痛苦的嘶喊,趕忙回頭。
是朱七,他正捧着鮮皿淋淋的手,額頭青筋凸顯冷汗直冒,旁邊馬仔提着刀,把一根皿肉模糊的東西扔到了朱七面前的黃土上。
“要不是你之前救過德叔孫子,砍下來的就不是這根手指,而是整條胳膊了,你們老闆的面子,在德叔這裡算個屁,呸。
”
劉懷吓得瑟瑟發抖,抓着朱七胳膊的手抖如颠篩。
幾個馬仔罵罵咧咧跟着德叔走出祠堂,隻留下他們三個人和帶他們過來後就老老實實站在邊緣毫無存在感的四喜。
見人都走了,四喜才揣着手緩緩走過來,“你們,怎麼嘴上就沒把門的?
都是跑了多少次的老人了,手指斷的冤不冤?
”
劉懷這才醒過神,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他是真的要被吓死了。
宗忻摸出卷醫用紗布走過去給朱七纏斷掉的手指頭止皿,順手悄無聲息把地上那半截小指包起來塞進褲袋。
·
市局,圖像科
陳林看着電腦屏幕上調出來的個人信息,抓抓鼻梁,給謝遇知彙報。
“謝副隊,查到了,這三個人一個叫劉懷,是新海城倉庫管理員,七年前就跟着新海城老闆程華做事,幹過技師、保潔、前台,因為個人形象不好,長相猥瑣多次調崗,沒有什麼前科,唯一一次進派出所是因為偷井蓋,當時是十一歲未成年,派出所隻有個手寫筆錄,沒有正式的案件受理記錄。
另一個人朱七,也是新海城員工,不過這個人就不怎麼幹淨,有一次行政拘留兩次刑事拘留案底,原因都是因為打架鬥毆,我讓小王去他犯事地區派出所走訪了一下,三次鬥毆都不算很嚴重,但也不輕,差點就判了兩年有期徒刑,後來是對方主動撤訴,才隻拘留了15天。
”
“好,我知道了。
之前那個報案的号碼定位,查出眉目沒有?
”
“還沒有。
”
“繼續查。
”
謝遇知掐掉通話,帶着白手套在抽屜一摞紙張裡翻找半天,終于抽出那張記着趙樂國名字的貨單,他輕輕推上抽屜,從後窗戶翻了出去。
一直在給他望風的黃子揚和黃萌瑞見他出來,立刻手疾眼快關窗善後,處理足迹。
還是那片小樹林。
黃子揚說:“得虧他們警惕性不高,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祠堂裡那些炸藥上,咱們才能這麼順利拿到東西。
謝隊,有什麼發現沒有?
”
謝遇知點點頭,“趙樂國從地龍村購置了炸藥,不過他購置的那些炸藥是很普通炸藥,不是八硝基立方烷,這份協議上,有趙樂國親自寫的八硝基立方烷分解式,贈與方式給地龍村生産,條件是:要以低廉價格回收。
”
“那趙樂國屯在紅山化工廠倉庫裡的貨是普通炸藥的話,不就說明和我們生物檢材對爆炸源土壤殘留物提取的硫磺之類,對得上了?
”
“沒錯,紅山化工爆炸擴大的原因,就是這些倉庫裡非法屯放的炸藥。
”謝遇知面沉如水,看向黃子揚和黃萌瑞。
“那還等什麼?
趕緊把證據傳給局裡,給趙樂國定罪。
鐵闆釘釘的證據,這孫賊就是死了,也瞥不幹淨,死那麼多人,全是他幹的好事。
”黃子揚憤憤,“害人精啊這就是,妥妥害人精。
”
黃萌瑞分析的就比較理智,他說:“要傳回給市局,但憑這些不能結案,現在趙樂國買炸藥的事已經确認,動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買這批炸藥是想幹什麼?
而且現在,新海城老闆程華,也牽涉進了這個案子,除了查趙樂國購買炸藥的目的,也要時刻盯着新海城那邊。
”
黃子揚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小黃你說的對,這個新海城的老闆程華肯定有大問題,C8(NO2)8是高能炸藥,800公斤炸十個山頭都綽綽有餘了,他搞這麼多炸藥,既沒有審批修路造橋,也沒有開山墾荒相關項目,他……”
謝遇知一個字廢話都沒有,淡淡道:“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