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下)
圍牆下的崔季舒扶着牆往上攀,肯定上不來。
急得蹦高,四下裡團團轉,想找什麼東西可以借力。
“别找了,什麼也沒有,等會兒自然會有人來找你。
”老人似得意般向着牆下的崔季舒大笑。
然後收了笑一臉嚴肅地看了看高澄,“你是誰?
”隻是那嚴肅像是裝出來的,故意繃着臉一副讓人覺得很好笑又很可愛的樣子。
“你不知道我是誰,你就敢管本公子的事?
”高澄怒道。
“汝甚貌美,我自然喜歡。
愛人者各不相同,衆生中每一人都有讓人喜歡的理由。
”老人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高澄有點驚訝了,他專心打量着這個老人,似乎在想什麼。
“你不用想了,我知你甚是聰慧。
我就是天竺僧達摩,”他向下面指了指同泰寺裡面,“他們說的那個。
”說着他拉着高澄從牆頭一躍而下已經進了同泰寺裡面。
“世子!
”隻聽崔季舒在牆外大喊。
達摩如同沒聽到崔季舒大喊。
“他……”高澄向外面指了指。
“他自有他的去處,你自有你的去處。
”達摩拉着高澄便走。
“去哪兒?
”高澄一邊被拉着走,一邊問。
“你不是來見梁國皇帝嗎?
”達摩停下問道。
“是啊,那你?
”高澄看看他。
“我也是。
”達摩拉了他轉身又走,一邊在高澄耳邊小聲說。
“高僧何須如此?
蕭衍在此恭候你許久了。
”高澄不解地問。
沒想到達摩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隻說了兩個字,“好玩。
”
“玩?
”高澄又驚訝了。
“無你,無我,無事,無世界,幻中駐世,一切皆如玩樂。
”達摩一邊笑答,一邊又牽着高澄往前去了。
“何必當真,何必當真……當下有我,此後無我也……”高澄更聽得糊裡糊塗不明所以了。
寺外的崔季舒正急得團團轉時,忽然聽到馬蹄陣陣。
一個黑衣人在黑暗中下了馬,不急不慌地向崔季舒走來,他看了看四周,問道,“世子呢?
”
崔季舒驚道,“長猷将軍?
你怎麼來了?
”
高澄憑記憶找到了上次那一處蓮池畔的茅殿。
閃身于柱後向裡面探望,依然殿門大敞,殿門口懸挂亮紗。
風将紗帳吹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殿内打坐入定的皇帝蕭衍,他居然沒有換一個住處。
高澄回頭看看毫不躲閃就站在殿門口的達摩。
“進去,進去。
既然有此一會,為何不去?
”達摩依然微笑,提步便進了茅殿内,洪聲笑道,“老僧與居士本應有此一會。
”
高澄也随着達摩進了殿内,隻見那達摩右手似在空中輕輕一劃,便手持蓮花一朵,微笑道,“居士虔心向佛,可憫可憫,佛寶蓮花以慰居士向佛之心。
”說着便将手中蓮花輕輕彈出,正落入梁帝蕭衍懷中。
蕭衍睜開雙目,看了看達摩,又看了看高澄,面色清冷,手中把玩蓮花,隻把目光放在高澄身上反複來去,淡淡道,“你是北朝人,因何入南朝?
南北從來不相和不相往,我向來無意于北,不知北人向南又是何意?
難道上次謀刺不成又要明着來殺蕭某?
”他語中卻并無懼意,顯然也并不懼怕高澄可能會真的動手殺他,也許蕭衍心裡從未真的認為高澄曾經謀刺過他。
隻是一謀面之間他已經知道上次來的就是高澄。
高澄第一次與南朝皇帝如此近處對面相望。
早聽說過,梁帝蕭衍登位數十年,不但好詩詞音律,工書善畫,更奇在本是骁勇大将,治敵如至臻化境。
高澄從達摩身後上前數步,正立于蕭衍面前,昂然直視,眼底藏不住的一絲不屑劃過,“老朽矣,殺你何用?
梁之為梁不因你在于不在。
”高澄并不為自己做解釋。
隻是他出語驚人,并不以為梁帝蕭衍在便國在,帝不存便國不存。
這是蕭衍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話。
“可惜,可惜……”達摩在一邊靜聽,向着高澄微笑道。
蕭衍并不認識此老僧。
高澄的話似乎也沒有激怒他,仍然面無表情,隻問道,“老和尚一會兒可憫,一會兒可惜,說的是别人還是自己?
有何可憫,有何可惜?
”
“費心費力費精神,到頭全是一場空,事空運空命也空,不如林中無事僧,難道不可憫可惜?
”達摩微笑道。
“小子火氣頗大,正該修修德行淨心禮佛,這佛寶就贈于你了。
”蕭衍并不理會達摩的話,隻是把手中蓮花向着高澄彈來。
高澄并無意去接,但是蓮花正落入高澄手中。
高澄一怔,持蓮觀望,半晌方淡然道,“甚好,我大魏也一向虔心向佛,于武州神山多鑿供養佛陀之石窟寺。
于今少室山上乃清淨地,密林叢中可建一寺以供此佛寶。
不禱前世來生,不求壽祚康甯,隻修修清淨無為。
”高澄說話間竟有些迷離,這話也并不似他往日口吻,隻是他心中也頓覺世事仿佛寡然無趣。
“今日來時我是我,明日往時我是誰?
此時之我非真我,彼時又知誰是誰?
”達摩微笑念道,便轉身出去了。
“我無意北犯,北人也不必探我。
”蕭衍淡淡道,“隻願梁國百姓都一心向佛,不生災禍。
”說罷蕭衍閉目又坐禅入定,似乎不再理會高澄。
高澄手持蓮花而出,但已不見達摩蹤影。
同泰寺内處處佛燈燦然。
侍衛軍士無幾,沙彌各司其事。
陳元康與崔季舒步履悄然地四處穿越而過。
崔季舒似乎還陷在剛才陳元康說過的話裡而心事重重。
終于還是忍不住又問道,“長猷将軍,那跟蹤世子并謀刺世子的黑衣人難道真是侯景派來的?
”陳元康沒說話,隻在暗中留意各處殿内,尋找高澄。
崔季舒終于醒悟過來了,隻是咬牙怒道,“侯景先派人來殺世子,又半真半假地來救世子,真是奸詐至極,我必要禀報大丞相。
”
“叔正且勿多言。
”陳元康不得不停下來安撫他。
他甚至後悔把侯景暗中的舉動告訴了崔季舒,原本指望他日日侍從于高澄左右,隻想他有警惕之心,沒想到他如此沉不住氣。
隻得又專心勸道,“大丞相不得不倚重侯景,世子的脾氣知道了立刻便有大事,你我還是暫不要生事,隻多留意便是。
”
藥師佛塔下,夜裡風過時便能聽到陣陣細碎又略有傷感的清脆塔鈴聲。
宇文泰伫立塔下舉頭望着高聳的佛塔出神。
似乎是什麼牽動了他的傷處,不自覺地擡手撫了撫肩胛處。
在黑暗裡,他沒有了總是兇有成竹的淡然一笑,也沒有了追随關西大行台賀拔将軍時的雄心壯志。
在一瞬間裡他似乎迷失了自己。
或者他真的不明白了,自己潛入建康究竟是為了什麼?
“宇文将軍也會有兒女柔腸?
”侯景慢慢踱步到他身邊,也望着藥師佛塔淡淡道。
“公到建康就隻是為了找世子嗎?
”宇文泰暗自梳理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也問道。
“當然與宇文将軍不同。
我有妻有子,也并不慕儒門之風,對江南女子沒有興趣。
”他似有調侃。
沉默一刻道,“我妻子為我安危,投身于大丞相門中為質,我必不負之。
”
宇文泰沒想到侯景也有如此情長時,不由轉頭看了看他。
他隻是極平緩地道,“濮陽公竟也如此受牽絆?
”
聽他聲冷如鐵,侯景忽覺心裡一寒,忍不住盯了宇文泰一眼。
這個人,他似乎從來沒去了解過,認識過。
他怎麼是他認識的宇文泰?
如此陌生,又似乎深不可測。
那種不可琢磨甚至連大丞相高歡都不及。
侯景心中一瞬便充滿了心事,沒有再說一句話。
佛塔裡,燭火熒熒,充滿了溫暖的亮光。
閉目誦持的蕭瓊琚将經卷合上時一眼瞥見羊舜華正伏案坐于窗前,一手撫着腮,對着窗戶在沉思。
而窗戶是關着的,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平時本就沉默少言,但是從未如此心事重重。
蕭瓊琚站起身來走到羊舜華身邊,伸手輕輕撫了撫她肩上,頑皮笑道,“阿姊在想什麼?
”
羊舜華回眸一望時,蕭瓊琚隻覺得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如夢如幻,美麗極了。
她臉上一下子布滿紅雲,似乎心事被人盡知。
其實她根本沒聽到公主在說什麼,隻是還沉浸在她中斷了的夢境中。
“公主誦經累了嗎?
”羊舜華沒話找話地調整着自己。
“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阿姊要休息嗎?
”蕭瓊琚也不再玩笑。
“我……我出去走走。
”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羊舜華隻想自己快點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蕭瓊琚看着她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羊舜華忽然停步轉身,看着蕭瓊琚道,“我願意随侍公主一生一世,不會離開。
”
蕭瓊琚心裡一熱,隻點點頭,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