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上)
孤月的冷光照着佛塔峭麗上卷的飛檐。
那一弧靈動劃破了星光燦燦的夜空。
風似清冷,唯有吹在羊舜華仍然發燙的臉上卻格外覺得舒服。
原本熱過的心,也慢慢地變冷了。
她的父親,梁将羊侃,祖上一脈延自東漢,直至曾祖仕于南朝。
祖父時身陷北朝為官,卻至死思念故國。
父親羊侃終于率衆南歸。
信任、疑惑、親近、冷漠,既便終是回歸南朝,也未必是處處舒心,事事順意,其中滋味雜陳,不及細說。
但皇帝蕭衍始終對南歸的羊侃信任有加,隆恩高厚,這讓羊侃更為自己當初率衆南歸的一舉加深了肯定,以至于心裡早就發願:不隻一己之身,唯願傾盡一族所有報效帝室。
羊舜華從小在北朝生長,卻是南朝家教。
出身将門,又兼以文武。
南朝绮麗之風,宮中女眷,官家女子,一大半都以她為異。
唯有皇帝蕭衍的孫女,如今剛封了太子的蕭綱小女兒蕭瓊琚與她一見如故,視之如阿姊。
想想往事,雖然彼時年紀幼小,但是情景總是曆曆在目,公主的一番情義終生難忘。
羊舜華心裡似被冷水潑了一般已經又冷又濕。
曾經短的如昙花一現的瞬間激情,消失得無影無蹤,身心一下子疲累極了。
心裡暗自歎息一聲,用手輕輕地撫了撫臉頰,觸到閉目的眼角,略有濕潤。
“真若冷似冰霜,何必在此自泣?
”這聲音滿是磁性,略有沙啞。
毫無調笑之意,隻覺得溫柔細膩得如水一般。
羊舜華不覺有人,驚得立刻睜開眼睛,略有慌亂地細看。
黑獺正立于她對面,身着黑衣,在夜幕裡非常不顯眼。
“冷似冰霜?
尊駕說我?
”羊舜華反問,并不掩飾。
聽她略有傷感卻不加掩飾,黑獺心裡一沉,竟湧上失落感。
她在他面前真實得都不願意稍稍掩飾自己。
他不願意承認她是真的不在乎他。
“不正是如此?
”他慢慢走上幾步,距離她很近,不自覺地想去撫傷口,卻無意識地撫在了心頭處,“傷人無數,何必管别人是否安好。
”他面上平靜無波,還是那種兇有成竹的微笑,似乎對什麼都那麼自信,那麼不意外,那麼不在乎。
羊舜華略退一步,下意識地想避開。
他的本事她很清楚,隻身入同泰寺毫不費力,隻是不知道他究竟來做什麼。
隐身于黑暗裡的侯景也關注着這一幕。
在他面前變幻莫測又那麼面熱心冷的宇文泰竟然還有這麼真心的一面。
看他如此糾結和不能自矣,侯景心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宇文泰其人,要治服他,也并不難。
羊舜華一怔,轉瞬才想起來,她曾經用劍傷過他。
“你若不安好,怎麼會在此?
”
黑獺忽然覺得傷口發作起來,又疼又癢,原來她竟然将這事忘了。
是啊,他若不安好,怎麼會站在這裡?
這說出來的話确實是實話,可是又那麼冷靜理智得近乎無情。
不知怎麼,忽然怒氣驟然而生,似乎連他自己都要控制不住了。
他還從未曾如此失态過。
不再會思考,隻一心執拗,這并不是他自己。
“白刃鮮皿在前,是你傷的,可也不能你說棄便棄。
已經忘了,是嗎?
還是你隻一心想着那個婁子惠,因此而目中無人?
”黑獺不由她退後,大步逼近,伸手便大力一拉羊舜華。
羊舜華毫無防備地沖撞入懷。
被黑獺雙臂緊鎖,一點也動彈不得。
原來他不是真的應付不了她,隻是他心中不肯,時時制約,因此才被她所傷。
暗處的侯景見宇文泰這麼輕易就怒火中燒,還妒忌實足,此刻的他根本毫無城府可言,簡直與他本人判若兩人,直要忍不住笑出聲來,更讓他興奮的是他似乎抓住了他的最弱點。
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無中生有……”羊舜華氣急敗壞,有點語無倫次,這更挑起了黑獺的怒氣,他蠻力實足地隻用雙臂和雙手便有效制止了她的掙紮。
他是鮮卑男子,怎麼會制服不了一個女子。
“婁子惠之霸道無非以力威服,我之霸道不屑以蠻力服之。
我隻等一霸天下時,你同樣心悅誠服來歸。
”黑獺目中怒火似雄雄烈焰。
羊舜華從未見過這樣心高氣傲的男子,他的霸氣威儀甚至更甚于她見過的梁帝蕭衍及太子蕭綱。
家國天下似乎已在他手中掌握。
黑獺并沒有對她做什麼,他的霸道真的不是高澄的霸道,他也不屑于此。
“誰的霸道,誰的天下,都與我無關。
”羊舜華強忍下心裡陣陣湧上來的念頭,“羊氏以身報家國社稷,以此生報公主深情厚義。
你不必如此待我,”她停了停,“我誓與公主相伴,永不分離。
”
“此時多說無益,”黑獺見她如此執着、決絕,心裡愈加喜歡。
不及細想,隻是極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背,放手道,“我隻要你多等一時。
”他在黑暗裡靜靜地看了看她,便轉身離去了。
陳元康和崔季舒一邊在黑夜裡穿行于同泰寺中,一邊閃避皇帝侍從及寺内沙彌。
兩人幾乎已經把寺裡找遍了,還是沒找到世子高澄。
陳元康看到前面的佛塔,暗想:如果世子不在這裡,時間又過了這麼久,也許便已經不在寺内。
他打算找過佛塔周圍便回到寺外去看看世子的馬還在不在。
如果馬不在了,便回船上去找。
如果馬還在,再重新入寺尋找。
陳元康心裡計劃明白,表面上平靜,一路也無話。
崔季舒卻急得直出汗,一邊跟着陳元康急趨向前,一邊忍不住皺着眉頭,心裡暗暗道,“世子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正低頭暗想,一邊跟着急走,忽然被陳元康手臂攔住了。
擡頭脫口道,“長猷将軍,何事?
”陳元康用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暗處,然後伸手指了指佛塔下一側樹叢中。
崔季舒仔細一瞧,居然是侯景,他渾身冷汗都出來了。
而且不隻侯景,旁邊還有一人。
再認了認,就是那個不知是敵是友的黑獺。
這人既救過世子,可又不知道他居心何在,總覺得心機頗深。
可是黑獺為什麼會和侯景在一起?
侯景似乎向遠處指着在向黑獺說什麼。
崔季舒順着侯景指的方向一瞧,更驚得打顫。
宇文泰向着侯景指的方向一瞧,高澄居然正旁若無人地向佛塔下走來。
他穿着極普通可是在他身上卻帥氣至極的袴褶。
束發,一張面孔完全一覽無餘。
宇文泰此時再見高澄真是說不出來心裡什麼味道。
他隻承認一點,高澄真是個美麗至極的男子,至于其它他并未放在心上。
高澄自己也是信步而來。
他知道崔季舒必定在寺内尋他,所以他也一半在尋找崔季舒。
可是找了半天也不見蹤影,就尋到這藥師佛塔下來了。
崔季舒正想出去,陳元康卻一把拉住了他。
羊舜華俯身于樹幹。
高澄立于她身後不遠處,隻覺得她似乎在微微顫抖。
在他眼裡,她冷若冰霜,似乎無心無情,是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這時羊舜華憑直覺感到身後有異,立刻回身來看,居然看到高澄正立于不遠處。
“你……”她控制不住地走上兩步,又停下來。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心裡又喜又悲。
甚至一刹那有抑制不住的沖動。
但最後又都歸于平靜。
“究竟何事讓你傷心至此?
”高澄慢慢走上來,貼近她身邊。
看到羊舜華淚眼朦胧地一直看着高澄走近,絲毫不躲閃,暗處的宇文泰心中又痛又癢。
侯景隻見他微蹙着眉卻一動不動,也暗暗佩服他定力過人。
陳元康不敢放松,嚴密監視着不遠處的侯景和黑獺。
崔季舒卻忍不住一笑歎道,“世子生就的風流秉性……唉……”
高澄想也沒想便擡手輕輕為羊舜華拭淚。
羊舜華一動不動任由他所為,隻是她死命地壓制着自己,慢慢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高澄,她真的很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濮陽公,我先行一步。
”樹叢中的宇文泰立刻轉身便離開了。
侯景卻仍然未動。
他對這個世子的事情越來越有興趣。
陳元康對高澄的那點喜好雖然心裡明鏡一般,但并不感興趣,他的注意力和警惕性顯然都在侯景和黑獺身上。
忽然見黑獺離開了,不知是何道理。
而侯景似乎饒有興緻還在暗處觀察高澄,這讓陳元康心裡更疑惑,他暗自又提高了警惕。
隻有崔季舒,似乎心肺全無樂不可支地看着高澄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