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誰是青杉?
四海書院坐落於盛京城以南的試劍山頂,彙集著世家高門的青年英才,久負盛名。
試劍山形似長劍,因此得名,其高險難登,與世隔絕,更是為這座書院平添了幾分難進難出的審慎意味,引得無數學子競相前來。
山間棧道上翠色正濃,一名個頭不高的少年身著青色文袍,頭戴素色儒帽,背後背著個碩大的書箱,壓的瘦弱身闆搖搖欲墜。
及至一條河岸,對面便是四海書院大門,河上的窄橋階陡,青衣少年滿頭是汗,暫且停下來把書箱放下,準備喘一喘氣理一理衣冠。
沒料到剛放下書箱,頂上的棉繩忽然斷了,幾本紮好的竹簡骨碌碌滾遠,順著橋面掉了下去。
青衣少年懊惱探頭,恰逢橋下泊著一艘船,竹簡掉進了船艙裡,頭戴鬥笠身著蓑衣的撐船艄公,把竹簡從橋下拋了上來。
少年穩穩接住,感激道,「謝謝船家!」
那人一擡鬥笠的帽檐,擺擺手道,「小事。」
鬥笠遮著,沒看清長什麼樣,聽著倒是個挺年輕的聲兒。
青衣少年再謝了兩句,背著書箱過了橋。
第二日,還是一身青衣的少年又從窄橋上過,橋邊還停著同一艘小船,同一個艄公靠在船上打盹,鬥笠蓋在臉上。
第三日,艄公盤腿坐在船頭上釣魚,青衣少年在橋頭同他揮手示意,他亦揮了揮釣桿。
第四日,天不亮便下起了大雨,青衣少年風雨無阻,還是背著書箱出現了。
雨簾蒙蒙,河水被雨點砸的激蕩不休,甚至看不清河上有沒有船,少年腳步匆匆地上了橋,石階上滿是雨水,腳步一滑撲通栽了個跟頭,掉進了河中。
少年立刻慌亂呼救,沉沉浮浮不知泡了多久,終於等到一個人影紮進水裡,遊過來將少年拖上了岸。
青衣少年嗆了水,萬幸還沒失去意識,看清救人的恩公撿起了鬥笠,正是前幾日還了書簡的艄公。
「謝謝……」
兩人進了一旁的凹崖壁下躲雨,崖前一棵巨大的柳樹枝條垂落,像門簾一樣隔絕了呼嘯的雨幕。
艄公年輕的臉初見俊逸的輪廓,黑髮淩亂在眉眼間,即使渾身濕透,也並未顯出窘迫來。
少年還在吐水,單薄的青衣緊緊貼在身上,他瞧了一眼,把身上的蓑衣脫了扔過去。
「這位同窗,今日暴雨學堂休假,沒人告訴你嗎?」
這人生了一把好嗓子,聲音清透,帶些恣意飛揚的意味。
青衣少年抱膝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雙後怕的眼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脫了蓑衣,露出了底下的一身湛藍圓領袍,笑道,「怎麼?四海書院的襴服你不認得?」
「認得。」少年白著臉弱弱點頭,「但你為什麼……」
襴服公子像是知道要問什麼,答道,「隻是偶爾撐一回船,渡幾個人,算日行一善了。」
說著他折了一枝柳條,在沙地上寫兩個字。
「祈隱。」
「你呢?」祈隱擡頭,「你在書院裡叫什麼?」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沒見到夫子。」
整整三天都無功而返,四海書院的監院夫子以各種理由搪塞推辭入學事宜。
祈隱背光站著,瞧了一眼坐在石頭上的人影,濕漉漉的蜷成一團,他轉了轉手裡的柳條,又在沙地上寫了兩個字。
少年跟著念了一遍,「青杉。」
「你我有緣,既然著一身青,不如就叫這個。」祈隱又用柳條尖兒點了點自己的名字,「再去找韓夫子,就說我起的。」
他說完就扔了柳條,撿起鬥笠準備走了。
「祈隱公子,」少年叫住了他,「為什麼幫我?」
「日行一善。」祈隱聲線閑散道,「今日沒渡到一個人,就行在你頭上吧。」
「謝謝……」
祈隱沒回頭,擺擺手走了。
這便是二人的初識,祈隱得到了三聲「謝謝」,青杉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
祈隱說的沒錯,他們確實算得上有緣。
幾日後雨停,書院複課,韓夫子一早帶來了個新面孔,一身青衣,背著一個碩大的書箱。
韓夫子也沒介紹,隻讓去坐下,少年打量了一圈,撿了個最角落的位置。
祈隱坐在窗邊,還是一身湛藍襴服,在晴好的陽光之下更顯姿容過人,特別是一雙眼睛,飛揚流轉的神采似火彩斑斕。
青杉猶豫了會兒,並未前去寒暄。
韓夫子說了兩三句廢話,準備開始上晨課,祈隱卻忽然開了口,「夫子,我要換學舍。」
話一出,學堂裡許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夫子還未說話,他身後先冒出一道聲音。
「兄長與我同住,有什麼不稱心嗎?」
祈隱看也沒看說話的人,冷聲道,「我不是你兄長。」
韓夫子臉色僵硬地轉為滿臉堆笑,「殿……祈隱想換哪裡的學舍?」
「最末那間。」祈隱看向人群角落,「舍友換作青杉。」
「青杉?」韓夫子愣了愣,「誰是青杉?」
人群中舉起一隻細白的手,「我……」
韓夫子滿臉迷茫,思索了好一會兒,目光在兩個書院最得罪不起的大佛身上巡了幾個來回,最後又恢復了慈祥道,「那祈隱就和青杉一間,長生調去和蒼葉一道,這樣可好?」
祈隱略一頷首,表示滿意。
叫做長生的卻看向了舉手的新面孔,唇角微勾道,「學生但憑夫子與兄長安排。」
四海書院佔地開闊,學舍也比別處寬敞,兩人一間的卧房外頭,還外帶了一間小書閣,以供溫習功課。
青杉上完第一日的課,晚上順著指引牌找到最末的學舍時,祈隱已經在房裡等著了。
兩人閑話了幾句,便到了睡覺的時候。
燭火搖曳,學舍的小窗透過淺淡的月光,祈隱換好寢衣,盤腿坐在床榻上,看著穿的嚴實的青杉道,「你睡覺不脫衣裳?」
青杉握著領口,謹慎答道,「我自小暗疾纏身,晚上格外畏寒。」
祈隱眼裡浮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既是畏寒,同窗之間理應友愛,不如一起睡,當我日行一善了。」
青杉嚇得往後退,「不可!」
祈隱:「為何不可?」
青杉臉色漲紅,磕絆道,「因為……因為……」
祈隱雙手抱兇,挑了挑眉打斷,「因為你是女子。」
青杉愣愣擡頭。
「姑娘可知四海書院為何起綽名,是因為送進這裡的每個人都不是等閑之輩。」祈隱語調平常,卻含了古怪的同情,「這樣三流的伎倆也敢使,我該稱你一句勇氣可嘉,還是愚不可及?」
祈隱平穩的語調有如巨石砸下,砸的月光下細弱的身影晃了晃,好半晌,才低聲為自己辯解。
「我有迫不得已的難處,家兄卧病在床,怕錯過了春試,才出此下策,讓我替他前來……」
「哦?」祈隱拖長了尾音,頓了頓道,「祝家二公子祝隆日日眠花宿柳,我竟不知,何時累的卧病在床了?」
一句話說的面前那張臉皿色盡失。
祈隱接著道,「祝府上還有兩位千金,年歲小的那位在德訓女學受教,大的那個……」
他頓了頓,「就是你吧,祝清。」
被輕飄飄叫出名字的祝清像被扒光了衣裳,一張清麗的臉瞬間慘白無光,眼中湧上層層無措與惶恐,良久,強作鎮靜地問,「閣下是什麼人……」
祈隱冷淡道,「你的身份我查出來了,你想知道我的,自己想辦法。」
祝清緊攥著掌心,指甲陷入皮肉也不覺疼,良久,忽然笑了一聲,「閣下既然查了,也應該知道我家門如何了。」
「祖母打點上下才得一入學名額,二兄棄若敝履,卻是我的求之不得。」祝清低著頭,唇邊帶了一絲苦澀,「因久仰書院盛名,存了私心冒險前來,也早知騙不了一世,不論有何後果都是咎由自取。」
「眼下我不能也不會阻止公子揭發我,反正回府也是死路一條,在書院被打死,也算圓了我的心願,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她聲音很輕,語調也算鎮靜,鎮靜地說出了一番慷慨陳詞,隻是薄被下顫抖的手臂出賣了幾分外強中乾。
祈隱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唇角微動道,「我為何要揭發你?」
祝清聞言擡頭,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書院隻說不許,真有這樣的事會如何處置,我倒是好奇。」祈隱目光玩味,似是發現了天大的趣事。
「能混進來是你的運氣,多久不敗露要看你的本事。」
祈隱抱著衾被起了身,「以後我睡書閣,你睡裡間,好養足精神。」
及至門口,腳步微頓,他回身又道,「堅持久一點……別叫我失望,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