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吃。
”不及人膝高的娃娃頂着一個碩大的跟身體不協調的腦袋舉高手,手裡是一條瓜藤,他也很餓,很饞,眼睛一直盯着那條瓜藤,吞咽着唾液。
女人直起腰來,滿是風霜的臉上連笑都擠不出來:“你吃,娘不餓,娘喝了好多水,肚子很飽。
”
娃娃不知道大人在說謊,把瓜藤塞到嘴裡,囫囵嚼了兩下就咽了——上面還帶着泥巴,此時卻沒人嫌棄。
娃娃蹲在田壟上:“娘,妹妹什麼時候回來?
”
女人一愣,通州招兵,說是招兵,其實就是抓丁,她的公公被抓走了,丈夫被抓走了,大兒子和二兒子也被抓走了,連叔叔們也被抓了,她家原本也是小地主,如今賣了下人,賣了值錢物什,也沒能交完稅。
她養不活女兒,女兒那麼小,會說話就會叫娘,長得特别好看,花一樣的小姑娘。
可家裡養不了啊!
太小的孩子,連人牙子都不願意買。
她把女兒帶到城裡,把女兒扔到了一戶大戶人家的牆角下。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告訴自己,大戶人家心善,她女兒一定能活命。
最開始的時候隻是變賣家财,後來家财沒了,婆婆就帶着老人們把自己關在屋裡,除了喝水以外,什麼也不願意吃,老人們都死了。
可老人們死了,日子也沒能好過,稅越來越重,很快就到了典兒賣女的地步。
幾個大點的女兒都被賣了。
後來是大點的兒子。
再後來,他們家的孩子太小,賣都賣不出去,隻能扔了。
有些貧苦人家生了孩子,不論男女,都是直接溺死。
娃娃問女人:“娘,聽說高郵有個南菩薩,在那裡誰都能找到活,都能吃飽肚子,娘,我們為什麼不去高郵啊?
”
女人咬着牙,不發一言。
如今通州閉城了,隻許人進來,不許人出去,若是沒有文書出城,就會被當做間人就地格殺。
百姓們不敢逃。
再說了,她從小就生在通州,她的世界隻有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她沒去過外頭,也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樣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公公他們是不是還活着,還會不會回來。
以前日子太平的時候,她也是小地主家的太太,跟妯娌們勾心鬥角。
如今日子難過,妯娌們卻擰成了一根繩。
太陽下山了。
女人看了眼天邊的紅霞,拉住小兒的手,佝偻着身形說:“回。
”
她生育了四子三女,最後隻保下了這個小兒子,妯娌們的兒子都沒保住,所以小兒子是唯一的根了,隻要小兒子在,家就還在,等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多生幾個孩子,家就又起來了。
原本的磚瓦房也被賣了,女人一家現在住在草棚子裡,她先去打水,準備煮一鍋野菜,再放點豆子,和水一起,也能混個肚圓。
妯娌們陸續回來了,她們原先也是地主家的姑娘,嫁過來依舊是地主家的太太,可如今都成了農婦,自己要下地。
她們不敢賣田産,那都是祖産,真賣了,自己就是罪人,誰也不想當一個家族的罪人,甯願自己餓死,也不賣地。
妯娌們累了一天,卻沒吃什麼東西,都望眼欲穿的看着女人。
女人沖她們笑:“很快就好了。
”
飯桌上沒人說話,氣氛很壓抑,娃娃也不敢說話,每天到這個時候,家裡都是這樣,他太小了,記不得自己更小時候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隻記得那時候身邊總是有很多人,有一回他問母親,以前自己身邊的哥哥姐姐們呢?
結果母親抱着他大哭了一場,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問了。
但今天晚上,女人的二嫂在吃晚飯後小聲說:“聽說高郵那邊,女人也能立戶……”
片刻沉靜以後,大嫂說:“别想了,出不去的。
”
二嫂低着頭,眼淚落到了碗裡:“我想着,去了高郵,我們都能去制衣縫補,聽說高郵能幹活就能過好日子,能吃飽飯,我肚裡還有個娃,我不想把他生下來就要溺死他。
”
她是在丈夫走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但孕婦在這個時候不精貴,照樣下地,隻是妯娌們會多照顧她一些。
二嫂低聲啜泣起來:“總不能一直過這樣的日子,誰知道哪天就沒了。
”
她的聲音沙啞:“我還不想死。
”
生死之間的選擇,哪有那麼容易。
自從家裡的男人都沒了以後,做主的就成了大嫂,當年家裡娶媳婦的時候,選大媳婦最費勁,因為家業是要傳給長子的,所以大媳婦得能管家,能頂事,老太太選了好幾年,這才定了大嫂。
她也沒讓長輩們失望,嫁了過來就接手了夫家的賬本,管着下人宅院,哪怕她沒生孩子,地位也非常穩當。
男人們沒了,撐起這個家的就成了她。
大嫂喝下最後一口野菜湯,她環視了一圈妯娌們,發現每個人都低着頭,問道:“你們都想去高郵?
”
妯娌們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頭了。
大嫂又問:“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去?
”
女人抱住娃娃,沖大嫂說:“大嫂,回哥六歲了,過了八歲就到了征兵的年紀……”
八歲的娃娃能上戰場嗎?
槍頭都拿不穩?
上戰場隻是去送死。
在上頭的大人眼裡,這娃娃隻是個用了一次沒下次的丁,在她眼裡,這就是她的命根子。
她沒保住其他孩子,不想這最後一個也保不住。
她以為隻有她一個人想逃去高郵,一直不敢提,如今知道别的妯娌也想過,終于鼓起了勇氣。
大嫂沉默了,妯娌們膽戰心驚,都不敢說話。
說是要等男人們回來,但她們心裡都清楚,這麼久了還沒消息,肯定是回不來了。
死了的人死了,她們還要活命啊!
大嫂放下碗:“今晚就走,不用帶行李,也别帶幹糧,城牆根下有個狗洞,我們趁沒人的時候去。
”
“大嫂……你怎麼知道那兒有狗洞的?
”
大嫂輕咳了一聲:“就你們想過逃去高郵?
”
一家女眷帶着個小娃娃,半夜離開了通州,她們就住在城邊上,守夜的士兵們換防的時候她們才敢跑,娃娃不敢發出聲音,他死死拉着母親的衣擺,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奔跑。
跑!
前面就有活路!
妯娌們咬着牙,弓着身子朝前跑。
有機會做人,誰願意去當豬狗?
——
“通州的百姓開始出逃了?
”林淵沒想到通州百姓這麼能忍,忍到現在才跑,至正十三年末的時候通州趕走了流民,如今都至正十五年末了,才陸續有百姓出逃。
百姓們有的逃到高郵,有的逃到泰州,還有的落草為寇。
林淵不怕人多,就怕人少。
當然,這個人多也得是在他的承受範圍之内。
羅本在旁說道:“通州的稅,太高了。
”
通州早就沒有施行朝廷制定的稅收了,他們大肆征兵,征走了家裡的壯勞力,留下老弱病殘,又要養兵,不敢從大戶身上搜刮,當然隻能從百姓嘴裡搶食,各項稅收已經跟商稅持平了。
但百姓有商人們的财力嗎?
最先跑的是底層百姓,後來小戶人家也被拖垮了,也開始逃。
近三個月内,林淵治下的人多了五萬,還在不斷增多。
林淵借鑒了穿越前的稅收經驗,他訂了一個額度,低于這個收入額度的人是不用收稅的。
至于人們到底掙了多少,這就是小吏和官員們去管,有專門的稅收局。
還有貧苦戶幫扶——補助沒有,林淵也窮。
掙得少的,不用交稅。
掙得一般的,交稅不多。
掙得多的,交的稅也多。
而且現在工作一般都是大廠,好調查也好管理,報給稅務局的收入和實際收入基本沒什麼差别。
不過偷稅漏稅的常見,林淵也明白,所以不同的行業也有不同的扣稅标準。
等稅務局把條條框框訂好了送給他過目,林淵自己也看得頭大,又熬了幾天夜才找出不合規範的點,讓他們繼續改。
元朝的農業稅很低,林淵一直覺得成吉思汗真的不錯,站在一個統治者的角度來說,他打了江山,也努力養民,元朝靠的是商業稅,不是農業稅,根據史料記載,有些地方的農業稅之低,就跟沒有差不多。
但成吉思汗活着的時候還好,死了,政令就開始大打折扣。
比如通州,就敢自己收稅了。
而且通州收稅很奇怪,通州看的是地,比如通州說,一畝地能産三十石大米,那這個城的人今年就要交十石的稅。
但如果土地不豐呢?
如果有水災或是旱情呢?
除此以外,還有人頭稅,人頭稅不是農戶交,而是城裡沒田的普通人家交,家裡幾口人,每個人一年交多少稅,什麼?
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那也是個人,也得交稅。
于是通州人不敢生孩子了,生了也要溺死。
去年的時候還是一年隻交一次稅,今年卻要交兩次,半年一次。
所以才有這麼多人出逃。
林淵輕聲說:“通州啊……也該動一動了。
”
收了這麼多稅,又沒真的去打仗,糧倉肯定是滿的?
林淵沖羅本笑:“君敢戰否?
”
羅本肅穆拜下:“但求一戰!
”
作者有話要說:林·霸道總裁·淵:“天涼了,讓通州破産。
”
通·楚楚可憐·州:【瑟瑟發抖.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