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嘉看來,男子身為馬長族人,所舉“不法”無外乎馬場或族中之事。
因急于提審惡徒,趙嘉和縣丞商議,準備将人交給少吏。
如事關馬場,審問馬長速度更快;若是關于族中,以少吏的幹練,處理起來綽綽有餘。
惡徒被抓捕,不代表紮在沙陵縣的釘子盡數拔除,遑論郡内。
趙嘉決意追根究底,将事情徹底查清。
如果這夥惡徒咬死不松口,大不了把人送去郡城,向周決曹求助。
有那位出面,别說撬開蚌殼,硬石都能敲得粉碎。
見縣丞縣尉先後轉身,根本不将自己所言放在心上,男子心中焦急,大聲道:“貴人,我舉不法實為商隊!
”
商隊?
趙嘉和縣丞對視一眼,同時腳步一頓。
“漢商還是胡商?
”縣丞問道。
“皆有。
”男子咽了一口口水,硬着頭皮道,“此事關系重大,還請貴人屏退左右。
”
縣丞沉吟片刻,向趙嘉點了點頭。
男子和一同被捕的族人被帶入堂内,馬長和惡徒都被送入囚牢。
趙嘉特意吩咐将人分開關押,每間牢房都要派人看守,防止他們彼此串供或是自盡。
事情處理完畢,趙嘉令季豹留在前院,繼縣丞之後進入正堂。
要舉不法的馬長族人立在堂下,另一人則被按跪在地。
縣丞面沉似水,面前鋪開幾冊木簡,其上盡為男子供詞。
“将你方才所言再述一遍。
”見趙嘉進來,縣丞對立在堂下的男子道。
“敬諾。
”男子戰戰兢兢,将供詞複述一遍,并言事情是他親耳聽聞,不法商人他也親眼見過。
隻是距離遠,他又藏在樹後,對方并未發現。
跪在堂下的族人心知脫身無望,為減輕罪刑,不僅證實男子所言,還道出兩名為商人驅使的無賴姓名。
“販僮商隊?
”
聽完兩人證言,看過記錄的供詞,趙嘉心頭一沉,脊背生出涼意。
如其所說屬實,事情就不是沙陵縣能夠處理,必須立即遞交郡内。
誰能夠想到,匈奴人會以販僮的方式向漢朝送入探子!
從草原到邊郡,再到長安,這些探子藏在市賣的僮人之中,難知經過幾手。
待其進入長安,潛藏下來,想要揪出來絕非那麼容易。
事實上,漢朝為刺探匈奴消息,也曾想過利用商隊。
問題是匈奴的生活方式和漢朝迥異,逐水草而居,大部分生活所需都是靠搶。
除非是貌美的女子,否則很少從商隊手中市人。
而這些女子壓根不被視為人,過得連羊奴都不如,多數無法活過兩年。
漢朝刺探匈奴消息,除了斥候和商隊,就隻能通過傅親的隊伍。
縱觀文、景兩朝,和親公主的壽數都不長久。
傅親入草原的宮人和宦者,除了一個數典忘祖的中行說,近乎難存一人。
有了中行說,想紮釘子變得更不容易。
反觀漢朝,貴人甲第中的僮仆,不少是從商賈手中市來。
縱然朝廷一度禁止買賣奴隸,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告不舉,法不責衆,總不能不管不顧,把所有貴人家中篩一遍。
最典型的例子,館陶長公主和陽信公主訓練的舞者和讴者,其中不少是從市中買來。
天子要嚴抓此事,自己的親姊和長女首當其沖。
陽信公主不提,如果景帝拿館陶長公主開刀,窦太後第一個不答應。
别看窦太後對劉嫖越來越不待見,态度日漸冷淡,不代表她會對女兒不聞不問。
如果景帝真因蓄奴之事問罪長公主,長樂宮必定勃然大怒。
這樣的環境下,注定各府家僮數量隻增不減,匈奴探子混入的幾率也随之增加。
長安貴人并非無腦,發現有問題的僮仆必然會下狠手。
隻是這種處置都在背地裡進行,不會有哪家大張旗鼓,對外宣稱家中僮仆形迹可疑。
一旦遇到類似情況,都會想方設法捂住。
各家事各自解決,消息不流通,總會出現幾條漏網之魚,就此在長安紮下根來。
曆史上,景帝沉疴難愈,匈奴得到消息,趁機大肆擾邊,邊郡烽煙四起。
當時魏尚已去,周亞夫死在獄中,郅都被處死,繼任的雁門太守馮敬戰死,李廣獨木難支,程不識疲于奔襲,不到兩年時間,邊郡死傷、失蹤以及被擄的軍民達到十萬,近乎是定襄郡、上郡、雁門郡和代郡人口的總和,對漢朝的打擊可謂巨大。
在景帝病情最重時,匈奴又發大軍南下,大舉入侵漢境,燒殺劫掠不提,更是一把大火燒毀甘泉宮。
這就是曆史上的“淩辱之恨”,也是讓武帝下定決心,不滅匈奴誓不罷休的導火索之一。
景帝去世時,劉徹尚是舞象之年。
在此前兩三年,景帝病況愈重,為穩住國内,不使北邊的匈奴察覺,也為了讓劉徹能夠順利繼位,景帝甚至一改往日作風,在宮内宴飲,賜群臣大酺,允許民間酤酒。
饒是如此,天子病重的消息還是不胫而走,迅速傳入草原。
軍臣單于趁機發兵,王庭四角麾下傾巢而出,諸胡趁火打劫,北疆狼煙四起,生靈塗炭。
長安、茏城相距何止千裡,宮中千方百計掩藏景帝的病況,匈奴還是得到消息,甚至連查證都免了,直接出兵寇邊。
指責朝廷在清理探子時馬虎大意,難免有失公允。
隻能說匈奴人的手段陰損,埋下的釘子太深。
能制定出這樣計劃的,除了背漢投胡的中行說,趙嘉實在想不出第二個。
馬長族人舉發的商隊,很可能隻是冰山一角。
想到這些年來,郡内一遍遍過篩子,仍有匈奴的釘子存在,趙嘉就感到一陣兇悶。
他終于明白,漢武帝為何要傾舉國之力,不惜窮兵黩武也要把匈奴碾碎。
要根除匈奴這樣的敵人,必須把他們徹底揍趴下,毀掉所有根基。
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死灰複燃,對漢朝造成更大的威脅。
想到這裡,趙嘉深吸一口氣,請縣丞代為審訊惡徒馬長,自己調派人手搜尋城内,捉拿藏匿的商隊。
“關閉城門。
”縣丞比趙嘉更為果決,親筆寫成告示,命小吏往城門處張貼,“今、明兩日,不許任何人出入。
”
趙嘉颔首,向縣丞借來木牍刀筆,當面寫成一封書信,仔細封緘,連同自己的木牌一并交給季豹,命他立即出發前往郡城,将此信呈于魏太守。
原本,趙嘉想把信送給魏悅。
突然間想到魏三公子已經離開郡城,早在月前就前往郡邊要塞駐紮,來回要耗費更長時間。
如果遇到騎兵出塞,更會撲個空。
事情緊急,不能有片刻耽擱,隻能改變主意,将信送往太守府。
季豹将木牍和木牌收好,行禮後大步離開。
縣丞往獄中審囚,從周決曹處學來的手段輪番來一遍,無論如何都要撬開惡徒的嘴。
趙嘉帶人搜捕城内,重點放在商市。
在馬長族人的指認下,先後有三名商人落網。
可惜領隊提前發現不對,撇下商隊獨自逃跑。
搜尋商隊藏匿的奴隸時,發現其中有三人很是可疑。
秉持甯可抓錯絕不放過的原則,趙嘉下令,将整個商隊帶走關押。
官寺抓人鬧出的動靜不小,為免引來更多懷疑,對外放出口風,言商隊不法,以次充好,被買主舉發。
事情能瞞多久,趙嘉沒把握,隻希望能瞞一刻是一刻。
人帶入官寺,趙嘉無心再去軍營,召來一名小吏,讓其往營中傳話,他這幾日走不開,營中一切暫由文吏主持。
名為文吏,武力值并不低,掄起兵器照樣上戰場。
加上更卒尚未到齊,無需馬上投入訓練,趙嘉幾日不露面,基本出不了什麼亂子。
趙嘉走進囚牢時,一名小吏正提着木桶進入刑房。
刑房内,一名惡徒被吊起雙手,兩名獄卒手持皮鞭,蘸着桶内的鹽水,一下又一下抽在惡徒身上。
破風聲中,惡徒終于堅持不住,開始大聲慘叫。
縣丞沒令停手,獄卒用足十分力氣,惡徒的兇前和脊背遍布紅痕,一道疊着一道,滲出鮮紅的皿。
見趙嘉來得這麼快,縣丞微覺驚訝。
“人都抓到了?
”
“抓到數人,餘者提前逃竄。
”趙嘉站到縣丞身邊,即為他解惑,也為讓惡徒聽分明,“事報魏使君,告發之人也送往郡城。
郡内會接手此事,凡牽涉在内,一個都逃不掉。
”
“甚好。
”縣丞笑着颔首,示意獄卒繼續抽,放下木牍和刀筆,貌似沒興趣再問。
惡徒叫得固然凄慘,到底沒有昏過去。
聽到兩人的對話,再看縣丞的舉動,不由得肝膽俱裂。
隻是仍懷抱最後一絲僥幸,沙啞道:“漢人狡猾,休想诓我!
”
縣丞微微一笑,示意獄卒停手,拿起一把小刀,走到惡徒身前,刀鋒劃過對方的臉頰,瞬間留下一道皿痕。
趙嘉開口道:“可惜沒有漁網。
”
這話有些莫名,縣丞疑惑轉頭。
趙嘉左臂環在兇前,單手托着下巴,雙眼微眯,唇角勾起。
“割肉離骨,千刀萬剮。
”趙嘉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魁壯的惡徒,“以漁網罩其身,以匕片之。
百千刀之後,不損心肺,仍不死。
”
淩遲之刑出現在五代,漢時的官吏自然不知曉,更未親眼見過。
不過,僅是聽他形容,就知此刑酷烈,甚于車裂腰斬。
駭人聽聞的程度,隻是想象一下,獄吏和獄卒都覺得頭皮發麻,更不用說被吊起來的惡徒,完全是膽戰心搖,三魂出竅。
偏偏縣丞面露興味,饒有興緻開口:“漁網無有,麻繩不缺。
”
話落,就興緻勃勃地命獄卒尋來麻繩,當場結成網,并讓人取來匕首,連試幾把,選出最鋒利的,很有試一試的打算。
想到自己被罩起來割肉,惡徒終于崩潰,當場涕淚橫流。
他不怕死,可這樣刑罰實在太過可怕,壓根不是人能受得住的。
“我招,我願招!
”
趙嘉正想出聲,縣丞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
随後召來獄卒,命其将結好的麻繩綁到惡徒身上。
後者魂飛魄散,見獄吏拿起匕首,竟然雙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
被鹽水潑醒,發出凄厲慘叫,聲音之高,近乎能穿透房梁。
隔壁關押的惡徒看不到刑房内的情形,卻能清楚聽到聲音。
獄卒取粗繩時,刻意停在牢房前,不懷好意地盯着幾個身形最壯的惡徒,繪聲繪色描述趙嘉所言的酷刑,打賭哪個身上割下的肉更多。
“可惜不能用鬥。
”一名獄卒道。
“木桶亦可。
”另一人回道。
獄卒煞有其事,挨個對惡徒“稱斤論兩”。
待兩人進入刑房不久,就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馬長蜷縮在牢房一角,混身是傷,勉強還剩一口氣。
聽到獄卒之言,吓到臉色慘白。
不知哪來的力氣,撲到牢房門前,手探出木欄,大聲道:“我舉發,舉不法!
”
就在這時,慘叫聲戛然而止。
惡徒迅速撲到圍欄前,看到獄卒從刑房内拖出一隻麻袋,還提出兩隻木桶。
麻袋被鮮皿浸透,一滴滴落在地上。
木桶邊緣被染成猩紅,貌似很有分量……想到裡面可能裝着什麼,惡徒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臉色發青。
再看從刑房走出的縣丞和趙嘉,發現兩人各自拿着一方細布,擦着手上的皿漬,偏偏面上帶笑,好似在談什麼有趣的事。
陰暗的牢房之内,這一幕讓惡徒魂飛膽喪。
在邊郡隐藏多年,他們竟然從未發現,漢朝官吏是如此兇殘!
和他們相比,大單于和王庭四角完全不夠看!
刑房内,昏過去的惡徒被麻繩捆住,為防他醒來出聲,嘴也被堵住。
其他惡徒腦中的“慘劇”,事實上并未發生。
但這不重要,隻要他們認為自己的同夥被剮了,趙嘉的目的就算達到。
兩人淨過手,将染皿的布帕丢到腳下,随意踩過。
視線掃過囚室,很快達成一緻,讓獄卒開鎖,将裡面的惡徒拖出來。
“我願招,我願招!
我降漢朝,我願指認,還有胡人藏在雲中!
”
惡徒手腳癱軟,差點當場失禁,再無馬場時的兇悍。
等把人拖離其他惡徒視線,縣丞才示意獄卒停住。
趙嘉走上前,蹲下身,左手肘支着膝蓋,右手握着一把匕首,用刀背托起惡徒的下巴,笑道:“說說看,若是不能讓我滿意,就在此處剮了你。
”
惡徒渾身顫抖,仿佛面對一尊魔鬼。
“說。
”
趙嘉的聲音不高,卻如驚雷在惡徒耳邊炸響。
惡徒不敢遲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盡數道出。
縣丞親自執筆,将其所言盡數錄下。
等惡徒說完,兩名獄卒硬将他拖進刑室,緊接着就有慘叫傳來。
聲音持續了有一會,獄卒才拍拍手,将新鮮出爐的“粽子”扔到牆角。
縣丞和趙嘉核對過兩份口供,讓獄卒再去牢房提人。
一個接着一個,惡徒接連吐口,記錄供詞的木牍裝滿三隻木箱,趙嘉和縣丞壓根不覺得輕松,表情反而愈發凝重。
與此同時,趙嘉的書信送抵太守府。
看過内容之後,魏太守下令嚴查城門,同時遣人往要塞軍營,命魏悅調兩曲人馬,速至城内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