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當戶睡意朦胧,突聞帳外響起人聲。
打着哈欠掀開帳簾,借火光見到歸來的趙嘉,人立刻變得精神,睡意全消。
“阿多!
”
知曉兩人要到帳内共叙,無視魏悅帶着刀子的眼神,李當戶硬是一起跟了上來。
于是乎,原本的兩人秉燭,變成三人夜話。
魏悅坐在帳内,火光照亮面容,眉眼精緻,目光冰冷,周身的黑氣仿似有形。
李當戶全無所覺,興緻勃勃詢問趙嘉,朝會之上,丞相和大将軍都舉薦何人,堂邑侯送次子入營,天子可曾應允。
得到答案後,提及三人升官,神情變得嚴肅。
“我等留在長安,必為練兵。
”
“練兵?
”
“然。
”李當戶颔首,看向魏悅。
後者同樣對趙嘉點了點頭。
“我等已為天子親軍。
”
身為親軍,理當在長安拱衛天子。
但漢武帝的親軍還肩負另一重要職責:遠赴草原,逐滅匈奴。
三人出身邊軍,今後以天子親軍赴邊塞,領兵更易。
無論邊軍、國軍還是郡兵,再桀骜不馴的将領也會給些面子。
隻要三人不犯錯誤,基本不會明擺着為難。
私下裡找麻煩無法杜絕,但是,将矛盾擺到台上,有腦子的都會避免。
畢竟親軍代表天子,無緣無故找三人麻煩,無異于不給天子臉面。
身為漢家臣子,犯下這種錯誤,休言沙場征伐,建功封爵,能不能保住官位、繼續留在軍中都是兩說。
即使不被踢出去,被天子厭棄,随便調到哪個犄角旮旯,終生将與戰場無緣。
趙嘉端着杯盞,聽兩人分析,基本是多聽少言,獲益匪淺。
從朝中政事轉到邊塞,再從邊塞延伸到草原,穿插着諸侯王手中的礦産,話題不斷深入,帳中氣氛變得更加嚴肅。
“諸侯王上表,将陸續歸國。
”
“朝廷選派的鹽官、鐵官也将啟程。
”
提到鹽官和鐵官,趙嘉不由得想起董仲舒。
該說曆史存在慣性,這一次,董仲舒仍是被派往江都國。
雖然不是丞相,且是獨立在諸侯王管轄之外,但隻要留在江都國,奉命管理半個鐵礦,不可避免要同江都王接觸。
劉非是否會像曆史中一樣,懷抱不臣之心,暫時無從得知。
不過,董仲舒能離開長安,哪怕僅有幾年時間,趙嘉的目的也算達成。
“阿多?
”
趙嘉習慣性走神,魏悅喚了兩聲,眨了下眼,才發現兩人停止談論,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阿多在想什麼?
”魏悅道。
“沒什麼。
”趙嘉放下杯盞,笑道,“略有些困倦。
”
“天色确已不早,事情可明日再談。
”李當戶站起身,順便拍了一下魏悅的肩膀,玩笑道,“季豫,你也早點回去歇息。
明日校場,咱們再比上一比。
若是睡不好,沒精神,我豈非勝之不武。
”
話落即轉身離帳。
李大公子當了電燈泡猶不自知,臨走更要锃光瓦亮一回,照得魏三公子又開始冒黑氣。
不過,看到趙嘉困倦的樣子,魏悅到底站起身,口中道:“阿多早點歇息。
如實在困乏,步卒交由我和當戶操練。
”
“好。
”趙嘉颔首,眼皮不斷打架。
魏悅沒有多留,轉身欲走,突然衣袖被拉住。
下一刻,趙嘉已至近前,唇角印上一片柔軟。
溫熱稍縱即逝。
魏悅神情微愣,趙嘉挑眉輕笑,打了個哈欠,就要回榻上休息。
沒走兩步,肩被從身後扣住。
順着力道轉過身,後腦被托起,溫熱的氣息拂過下唇,繼而碾壓。
帳内的溫度開始升高,趙嘉合上雙眼,手指探入魏悅發間,因絲滑的觸感發出歎息。
腦後的大掌移至頸間,指腹擦過領口,觸感似有若無。
就在這時,帳外又傳來李當戶的聲音,魏悅睜開雙眼,額頭抵住趙嘉,呼吸稍顯急促,睫毛輕輕顫動。
“阿多悅我。
”
“然。
”
趙嘉捏了捏魏悅的耳垂,他早想這麼做。
不得不承認,手感比想象中更好。
魏悅覆上他的手背,半垂下眼眸,吻落在指節上。
在趙嘉曲起手指時,放松力道,退後半步,溫和道:“早點歇息。
”
聲音平緩,耳際卻微微泛紅。
目送魏悅出帳,趙嘉擡起手,攤開五指,重又合攏。
摩挲着指節,輕笑一聲,合衣躺倒在榻上,打了個哈欠,很快就去會了周公。
接下來數日,長安城内愈發熱鬧。
天子準諸侯王奏請,劉氏諸王往王宮内拜别,随即登上車駕,率國官和國軍踏上歸程。
因諸王動身時間錯開,連續數日,車駕經過城内,車輪辘辘不絕。
百姓和胡商夾道觀望,商家趁機兜售貨物,很是賺了一筆。
凡有鐵官、鹽官随行的諸侯王,看到跟在隊伍後的馬車,望見铠甲鮮明的軍伍,都是神情複雜。
想到國内的礦産要分出一半,心肝肺都像被無形的大手捏緊,随時可能爆掉。
不想痛到無法呼吸,幹脆眼不見為淨,至少在短期内麻痹自己……麻痹個鬼啊!
回到封國,該痛還是會痛。
天子揮刀砍下來,想把肉再貼回去,純屬于白日做夢!
淮南王抵長安最晚,卻是旨意下達後,最早動身的一批。
劉陵沒有随行,照計劃留在長安,居于城南甲第。
宅邸靠近平陽侯府,車行片刻即至。
不過和先前不同,陽信對劉陵的态度日漸冷淡,極少再收她的禮物,甚至發展到避而不見。
這其中,除了平陽侯曹時的緣故,還有王太後的提點。
陽信可以同曹時置氣,卻不能不聽王太後的話。
對于劉陵,盡量能遠則遠,哪怕對方送上重禮,自己為之動心,也要咬牙拒絕。
隻不過,陽信始終不認為自己有錯,和曹時的關系也未曾有半點緩和。
知曉曹時提前返回林苑,又怒氣沖沖地砸碎幾件玉器。
至于見過衛青,又被接回平陽侯府的衛媪一家,陽信起初并沒放在心上。
聽人禀報,知曉曹時放出一家家僮,為他們改籍,心中才生出狐疑。
“來人!
”
冷靜下來,陽信召來宮人,命其喚來衛媪一家。
她倒要弄清楚,這一家子究竟是如何得了曹時的眼,許他們由奴隸改成良籍。
衛長子同衛青相認,不改從軍之志,決心反而更加堅定。
此時已随平陽侯往林苑。
隻是身份不再為家僮,待遇比同庶人。
陽信遣人來召,衛媪不敢耽擱,帶着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和外孫來見。
至門前下拜,行得仍是家僮禮。
衛少兒抱着霍去病,衛孺和衛子夫各領着一個弟弟,都是伏身在地,不敢擡頭。
見他們如此卑微,陽信的心情略好幾分。
衛少兒和衛子夫相貌出衆,都曾被選中練習歌舞,陽信對她們卻沒有多少印象。
畢竟當時選出的美人不少,還有從府外買回,衛子夫和衛少兒固然顔色不錯,站在美人堆裡,也就不是那麼顯眼。
簡單問了幾句話,知曉衛媪一家被曹時另眼看待的原因,陽信就失去興趣。
天子新設三營,趙嘉恩寵極盛,由邊郡長吏提拔至于校尉,正炙手可熱。
曹時領羽林騎,想要同他交好,算不上稀奇。
想明白因由,陽信變得意興闌珊。
她和曹時置氣不假,但沒必要為難幾個家僮,更無意同趙嘉結怨。
以她的驕傲,衛媪一家不過蝼蟻,輕易就能碾死,耗費精力都嫌多餘。
“下去吧。
”
離開陽信居處,衛媪長松一口氣,衛孺和衛少兒的腳步也變得輕快。
衛子夫牽着衛廣,在宮人離開後,回頭眺望侯府正室,腳下許久未動。
“阿妹?
”衛少兒推了推衛子夫,“想什麼呢,快走,阿母在催了。
”
“嗯。
”衛子夫收回目光,跟上衛少兒的腳步。
諸侯王離京之後,太農令和少府先後被天子召見。
未幾,大批匠人和役夫進入林苑。
苑西依軍營打造,排列整齊的土木房屋取代帳篷。
并有大片平整出的校場,以及利用林木丘陵建起的訓練場。
苑東圈出熟地,用栅欄圍起來,作為培育良種之用。
秋收之後,第一批谷種運到,太農令征召的農人亦将入駐。
趙嘉聽人議論,方知這些農人的來曆不簡單,竟為農家傳人。
農家起于先秦時期,創始人和孟子同代。
該流派奉神農為祖師,主張勸說農耕,讓百姓豐衣足食。
農家弟子主張獎勵和發展農業,和墨家相類似,都屬于春秋戰國時期技術流派的代表。
隻不過,農家和儒家一直不太對付,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施行以後,成為重點打擊對象,迅速開始衰落,逐漸泯于曆史長河。
現如今,董仲舒被派往江都國,儒家正忙着和道家、法家掰腕子,農家雖有衰落,尚未遭到毀滅性打擊,太農令想找到幾個農家傳人,算不上多困難。
所謂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
農家傳人入駐林苑之後,徹底展示出“技術流”的威力,從翻地到堆肥,從選用的農具到培育谷種,各項有條不紊,逐步展開。
其中兩名須發花白的老者,簡直就是“人工天氣預報”,隻要他們說會下雨,哪怕上一刻晴空萬裡,下一刻也會烏雲堆積,暴雨傾盆。
對于少府提供的農具,幾名大佬也加以改良。
趙嘉好奇去看過一回,頓時五體投地。
經這幾位改動的犁具,用起來更為省力,沒有耕牛,兩人就能拉動。
問過随軍的匠人,趙嘉才恍然,他的記憶來源于書本,并未見過實物。
在邊郡時,直轅犁改為曲轅犁,的确算作進步,但構造并不完美。
經過這幾位大佬的改裝,犁架更為小巧,調頭和轉彎更加靈活,力弱亦能操控,實為農人福音。
看到這些埋頭田地,一心鑽研技術的農家傳人,再想一想不斷被打壓,逐漸消失的墨家等技術流派,趙嘉愈發堅定了阻止董仲舒上線,讓他繼續在江都國埋頭苦幹的決心。
進入十月,培育良種之事走上正軌,邊軍的書信已送至家中。
魏太守和李太守遣人送來回信,并有三百輛滿載的大車。
除了太守府和畜場送來的物資,更有邊軍家人送來的錢布衣物。
趙嘉接到衛青蛾的書信,言其将随商隊出塞,再一次踏上北行之旅。
算一算時間,信送到時,人早已經在路上。
如果走得快,大緻已進入别部草場。
車隊抵達時,邊軍營中很是熱鬧。
曹時和韓嫣暫停訓練,帶着兩隊羽林騎過來,名為幫忙,實則想趁機換些軍糧。
并非羽林騎夥食不好,事實上,汲取邊軍訓練經驗,羽林騎也開始一日三餐,頓頓都能吃飽。
然而,吃得飽不代表能吃得好。
趙嘉身兼三營的後勤官,營中的夥食花樣繁多,每次開飯,可謂香飄十裡。
别說羽林騎,連幾名少府派遣的官員和農家大佬都來蹭過飯。
看穿曹時和韓嫣的意圖,趙嘉沒有點破,反而十分大方,指着幾輛大車,讓他們直接拉回去,當場展現出何為“财大氣粗”。
“這不合适吧?
”曹時眉心微跳。
自從和趙嘉深入接觸,他很快發現,這位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純良。
“合适。
”趙嘉笑眯眯道。
曹時和韓嫣對視一眼,到底沒禁住誘惑,收下幾大車貨物。
見狀,趙嘉提出訓練場已經竣工,為驗收成果,不如進行聯合訓練,就從後日開始。
和邊軍一同訓練,曹時和韓嫣倒不會反對。
雖說戰鬥力差了級數,九成以上被虐,但虐着虐着也就習慣,更能在被虐中汲取經驗,有利于羽林騎成長。
曹時覺得沒問題,韓嫣來不及阻攔,當場點頭應諾。
趙嘉笑得愈發真摯,親自禮送兩人出營。
離開邊軍營地,韓嫣看一眼曹時,開口道:“阿時,後日堂邑侯子,柏至侯子,魏其侯從子及桃侯孫将入營。
”
韓嫣話落,曹時僵硬轉頭。
“果真?
”
“果真。
”
“……”
與此同時,趙嘉站在營門前,擡頭看一眼碧藍天空,秋高氣爽,心情舒暢。
看着笑容和善,異常無害的趙校尉,李當戶本能停住腳步,視線轉向魏悅,莫名覺得這兩人越來越像,都屬于黑死人不償命,卻半點不覺虧心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