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于城南置屋不久,衛青取積攢下的錢布,加上衛媪送來的積蓄,在城北買下一座一進院落。
屋主原為長安賈人,因市賣皮毛發了一筆橫财,将租賃的屋舍買下,前為商鋪,後為院落,既能市貨又方便居住。
雇匠人修整一番,就将居在老屋的父母接走。
因老屋陳舊,院牆瓦當多有損毀,且院落狹窄,位置又不臨街,幾次都賃不出高價。
賈人生意繁忙,家中婦人又有身孕,分不出太多精力,幹脆同父母商量,與其空置,不如趁早将老屋市出,還能得一筆錢财。
在貴人遍地走的長安,衛青身為未央宮衛,又是趙嘉親兵,仍不夠資格在城南市屋。
此外,一月之中,他有大半時間留在軍營,要麼就是宿衛宮内,極少會留在家中。
兄長身無官職,家中都是婦人幼兒,居住在城南實為不便。
綜合多方考量,在置辦屋舍時,自然将目光集中到城北。
趁着休沐日,衛青連續在城内看過幾處屋舍,最終定下這座院落。
房屋不臨街,價自然就低。
一番打聽之後,闾裡多是老實厚道的人家。
對不打算做生意的衛家人來說,實是利大于弊。
在家人移居之前,衛青特地請來匠人,将院落縱向擴展,增建廂房和南房,并在耳房的南山牆外增設一道隔牆,隔開前院和後院。
整體布局規劃完畢,舊有的雞舍鴨籠均被拆除,地面平整之後,搭建起馬廄。
趙破奴還提議,在前院劃出一片,擺起武器架,做小型練武場,供衛青的弟弟和外甥活動拳腳,鍛煉身手。
“練成之後,好同阿青一起上陣殺敵。
”
提議固然不錯,卻忽略衛步、衛廣和霍去病的年紀。
衛步、衛廣年紀雖小,好歹能繞着院落跑兩圈。
霍去病尚是襁褓中的嬰兒,基本是吃了睡、睡醒吃,被吵醒必要嚎啕大哭。
對他提什麼鍛煉身手,未免操之過急。
不等衛青出言,趙信的巴掌已經拍到趙破奴的腦袋上。
“說話之前動動腦子!
”
“我怎麼不動腦子?
”
趙破奴揉揉腦袋,很不服氣,當場和趙信動起手來。
少年們玩笑慣了,衛青和公孫敖站在一邊,半點沒有勸架的意思。
公孫敖瞥過兩人一眼,覺得無甚趣味,轉頭詢問衛青,是托何人尋到的屋舍,他也攢下些錢布,同想在長安市屋。
“阿敖也要市屋?
”
聽到公孫敖的話,趙信和趙破奴沒興趣再打,不約而同停手。
衛青置辦屋舍是為安置家人,公孫敖家人都在雲中,本人又常在軍營,何必着急在長安市屋?
“絹女随虎伯一同進京。
”公孫敖抓抓後頸,解釋過原因,臉膛泛紅。
“阿敖想婦……”趙破奴記吃不記打,眉毛上下挑動,笑容戲谑。
可惜他忘記身邊的趙信,話沒說完,當場被勾住脖子,壓得直不起腰。
“如此,的确該置屋。
”
衛絹被衛川夫婦收養,本為趙嘉家僮。
同公孫敖定親之後,趙嘉就為她改籍,如今已是庶人。
随虎伯進京後,衛絹可以跟在孫媪身邊,受趙嘉雇傭,居住在趙府之内。
但公孫敖還是打定主意,在長安市一座屋舍,給衛絹落腳。
“我手中有一些錢布。
”趙信松開趙破奴,對公孫敖道,“既然要市屋,就市好一些。
莫要因錢布不足為難。
”
“我也有。
”趙破奴站直之後,瞪了趙信一眼,道,“錢布不湊手盡管開口。
”
“多謝!
”
“你我兄弟談什麼謝!
”趙破奴作勢瞪眼,握拳捶在公孫敖肩上,“下次再犯,信不信我揍你?
”
公孫敖回了趙破奴一拳,被對方架住。
彼此對視一眼,不由得暢快大笑。
衛青置辦宅院、雇傭匠人,手中餘财不多。
但也傾盡所能,并分享置辦屋舍和雇傭匠人的經驗,幫公孫敖省去許多麻煩。
趙嘉遷入新居之日,衛青的新屋已修葺完畢,公孫敖的宅院也有了着落。
因衛青整日忙碌,很少能夠回城,衛長子扛起大部分責任,和匠人一起修整院落。
衛孺、衛少兒和衛子夫也輪番前往城北,給匠人準備飯食,順便清掃後院房舍。
今日路過趙府門前,并非出于故意,實屬于巧合。
出于謹慎考量,衛青每次見到家人,隻言自家事,極少提及趙嘉。
衛媪母子自不會曉得,趙嘉将在今日遷居。
衛長子和兩個妹妹離開平陽侯府,走過南城,劉徹一行恰好策馬經過。
衛家兄妹在平陽侯府長大,謹慎和小心刻入骨髓。
縱然劉徹未擺天子車駕,見其有彪悍軍伍護衛,在城南馳馬,也能猜出身份不一般。
不想惹到貴人,三人立即退到街邊,直至馬隊飛馳而過,方才繼續前行。
待劉徹被迎入趙府,見到門前趙嘉,衛長子立刻帶着兩個妹妹上前行禮。
“見過趙校尉。
”
見三人背着包裹、提着藤筐,衛少兒也未抱着霍去病,知其必然有事,趙嘉沒有多言,笑着點點頭,即轉身走進院門。
目送趙嘉消失在門後,大門合攏,衛長子緊了緊包裹,帶着兩個妹妹加快速度,打算盡快趕往城北。
“今日清掃廂房和耳房,明日安鍋竈,後日就能請阿母移居。
”想到将要有自己的房舍,衛長子很是興奮,渾身充滿幹勁。
衛少兒拽拽衛子夫,低聲道:“阿妹在想何事?
不看路,小心跌了。
”
“無事。
”衛子夫收回視線,低聲回道。
“真無事?
”衛少兒蹙眉,順着衛子夫方才的視線望去,眉心皺得更緊。
“真無事。
”
衛子夫一口咬定,路上也不好多問,衛少兒隻得将疑問壓下,待到城北新屋,衛長子忙着清掃前院,才将衛子夫拉進耳房,正色道:“阿妹,你有事情瞞我。
”
衛子夫垂下眼眸,擰幹一方粗布,一邊擦拭木制窗扇,一邊道:“我有何事隐瞞?
阿姊莫要多心。
”
“阿妹!
”衛少兒愈發覺得她不對勁,放下木盆,一把按住衛子夫的手,道,“阿妹,你有何言不能同我說?
若是我不成,難道阿母也不能說?
”
衛子夫擡起頭,雙目凝視衛少兒,輕咬下唇,眼底閃過一抹複雜。
姊妹倆站在窗前,四目相對,許久無一人開口。
終于,衛子夫拂開衛少兒的手,道:“阿姊,我曾想侍奉君侯。
”
衛少兒沒出聲。
這事衛母知曉,她和長姊同樣清楚,隻有長兄和阿青被蒙在鼓裡。
“當時,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不為家僮,讓阿母不再卑躬屈膝,讓阿弟能吃飽穿暖。
”衛子夫神情平靜,聲音輕柔,“後來阿青回來,一家人終得改籍。
多年的心願達成,我該感到高興,可……”
“阿妹?
”似預感到衛子夫要說什麼,衛少兒聲音發緊。
“從家僮到庶人,是阿青搏命換來。
我們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不該為阿青做些什麼?
”衛子夫擡起頭,直視衛少兒,沉聲道,“阿姊以為呢?
”
“果真全為阿青?
”衛少兒看着衛子夫,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既為阿青,也為我自己。
”衛子夫回視親姊,目光堅定。
“阿妹……”
“我知阿姊要說什麼,可我不想過阿母的日子,有錯嗎?
不想讓我子矮人一等,有錯嗎?
我想站到高處,讓我子也有貴人般的榮耀,有錯嗎?
”衛子夫加重聲音,“難道阿姊不想讓甥過上好日子,能識字,能學兵法,将來建功立業?
”
衛少兒沉默了。
她不能違心地說,她不奢望衛子夫口中的一切。
“阿姊,宮中要擇良家子。
”衛子夫握住衛少兒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願錯過,也不能錯過!
”
一陣冷風卷過,窗扇發出輕響。
衛子夫和衛少兒擡起頭,蓦然發現,衛長子站在窗外,臉上神情複雜,不知聽了多久。
城南趙府内,劉徹被請入正室。
在門口除去鞋履,踩到木制地闆上,能感到陣陣溫熱。
以為是錯覺,劉徹來回踩過幾下,隻覺得暖意更甚。
表情中閃過一抹詫異,看向右側的趙嘉,問道:“阿多,為何地下生熱?
”
“回陛下,在修葺房舍時,臣讓匠人鋪設地龍。
”
長安冬日不比邊郡嚴寒,也有大雪連日,冷風刺骨。
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趙嘉自然要住得舒服些。
反正都要修葺,不如直接到位,修改窗扇、鋪設地龍,全部一次解決。
漢時的建築風格,起屋舍時,地基都要擡高。
匠人手藝相當不錯,聽明白趙嘉的要求,沒費多少力氣,就完成地龍和暖牆鋪設。
從正室、廂房到前廳,隻要地龍燒熱,不需多久就會暖意融融。
聽完趙嘉的講解,劉徹很想将未央宮也改一改,省得天冷就要移殿。
念頭起來就停不住,隻是礙于工程規模,以及私庫存錢,目前尚無法實現。
再有一點,他登基兩年,依照規矩,身後陵邑将要開工。
這樣一來,能調撥的錢絹更為有限。
錢不湊手,樣樣不夠用,劉徹對收回鑄币權以充實國庫,以及開辟西行商道,運回黃金的期望更為迫切。
寒暄過後,趙嘉得家僮禀報,菜肴俱已備妥。
當即請示劉徹,設幾案開宴。
劉徹此次出宮,主要為詢經濟之策。
趙嘉之前給他的印象太深,和其他朝臣商議,總覺得對方說不到點子上。
積攢下許多疑惑,唯趙嘉方能為他解惑。
至于趙嘉設宴,劉徹并未有太大期待。
一來,趙嘉遷新居,家僮庖人都是從平陽侯府借來,不會有多少新奇;二來,席上沒有歌舞俳優,少助興之趣。
單純吃飯飲酒,以“宴”的規格來說,完全稱得上“簡陋”。
然而,随着菜肴一道道送上,誘人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劉徹的預想很快被打破。
看着婢仆打開食盒,端出以大碗盛裝的紅燒肉,香氣和熱氣一起蒸騰,劉徹更是破天荒抽了下鼻子,咕咚一聲,很不帝王風範的咽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