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景帝又一次拒絕梁王留京。
天子态度堅決,窦太後沒有再開口,在長樂宮設宴,召景帝、館陶長公主和梁王共飲,隔日就打發梁王返回封國。
“阿啟主意定下,輕易不會改變。
”
梁王雖不甘心,奈何窦太後也無能為力,隻能告辭天子,啟程返回梁國。
途中,車隊遭遇雨雹,梁王車駕廂頂被砸破,梁王也被砸傷,路上就發起高燒。
随行國官不敢耽擱,命大隊人馬後行,點出梁王親衛,快馬加鞭護送劉武返回都城。
梁王高燒不退,抵達封國時,人已經昏迷不醒。
李王後大驚失色,不明白出去時還是好好的,為何回來就病成這般。
心中忐忑不安,召親子劉買商議,決定廣召王國内醫匠,并與長安書信,請遣宮内侍醫。
劉武一直昏迷不醒,王宮人心惶惶。
雖說劉買已經及冠,并在梁王離開期間監理國政,有一定建樹。
但比起父親,終究缺少魄力,難以壓服有功國官。
更重要的是,梁國區域廣闊,國庫巨富,在諸侯國内都是數一數二。
劉武坐鎮都城,他的幾個兒子都不敢造次。
一旦生出不測,不服劉買的幾個王子必定生事。
屆時,王國極可能内部生亂。
正因如此,李王後才會着急去信長安,一來是懷抱希望,希望宮内侍醫能治好劉武;二來也是為震懾諸子,确保劉買的嗣子地位。
李王後是梁王發妻,無論王宮中有多少美人,始終得劉武敬重。
更生下梁王長子,如今的王太子劉買,地位屹立不搖。
她不缺手段,也能下狠心。
若是劉武真有萬一,她不會給庶子任何機會。
如果誰敢觊觎屬于劉買的王位,她絕不會手軟!
李王後做好一切準備,為壓服庶子,不惜背負惡名,嚴懲劉武的兩名夫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發展超出她的掌控。
她做了能做的一切,書信送到長安卻如石沉大海,久久沒有回音。
等長安送來回信,醫匠日夜兼程趕來梁國,劉武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在昏迷中薨逝。
梁王薨,國相拟訃文,随劉買的奏疏一同送往長安。
長安宮内,窦太後聞聽劉武死訊,手中漆盞跌落,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悲痛大哭,景帝、館陶來勸,都被窦太後斥責。
灰蒙蒙的雙眼沒有焦距,臉頰上挂滿淚痕,仿佛一夕之間蒼老十歲,發近乎全白。
“帝果殺吾子!
”
此言可謂誅心。
景帝拖着病體,在窦太後榻前長跪,一邊解釋,一邊不停咳嗽。
館陶長公主開口勸說,同樣被風暴波及。
王皇後攜三名公主至長樂宮,表面看似勸慰,實則話中暗藏刀鋒,句句不離梁王身死,字字刺心,好似要将窦太後的心挖開。
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險,可機會難得。
窦太後終究年老,遇喪子之痛,白發人送黑發人,再被刺激幾回,保不準就會一命嗚呼,提前讓出長樂宮。
“住口!
”
見王皇後說個不停,景帝厲聲呵斥。
話落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回宮去,三月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
在場的沒有笨人,包括劉嫖在内,都清楚王皇後打得是什麼主意。
不管母子間有什麼嫌隙,都容不得王皇後行此毒事。
更何況,有一個如此不孝、将太後激怒的母親,太子該如何自處?
王皇後臉色發白,陽信面露不服,漁陽卻向三公主使了個眼色,同時拉住王皇後一條手臂,幾乎是将她拖出殿外。
“母後,回宮吧。
”漁陽低聲道,“早年您不是這樣的。
”
漁陽有些看不懂王皇後。
那個聰慧耐心,将栗姬踩在腳下,自己登上皇後寶座的女人去哪裡了?
如此急不可耐,明擺着要氣死窦太後,難道就沒想一想後果?
隻看到長樂宮無主的好處,卻沒仔細想想,父皇是太後親子,豈會輕易放過害母之人,對窦氏也勢必要有一個交代。
有這樣的母親,誰敢保證臨江王的事情不會重演。
上面的兄長固然不成,阿徹下邊還有幾個弟弟。
父皇真下狠心,屆時再後悔也晚了!
因梁王之事,王皇後被禁足椒房殿,漁陽公主的行程也随之拖延。
窦太後哀痛欲絕,病倒在榻上。
景帝本就重病在身,無法侍奉親母。
館陶長公主和太子妃留在長樂宮,日夜侍奉榻前。
劉徹代父盡孝,為太後侍奉湯藥。
怎奈心結難解,數日下來,窦太後瘦了一圈,漸漸變得沒精神,近乎起不了榻。
景帝召劉嫖入宣室共計,為讓太後寬心,決定優待梁王諸子,盡立為王。
“盡立王?
”館陶吃驚道,“封國該怎麼辦?
”
自高祖立國以來,尚未有哪個諸侯王享此榮耀。
梁王五子盡立,該封去哪裡?
“分梁國。
”景帝道出三個字,又開始咳嗽。
湯藥的效果不斷減弱,他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縱然天氣轉暖,也不見任何好轉的迹象。
分梁國?
劉嫖貪戀權勢,常會因此做出一些蠢事。
但她終歸是文帝長女,漢室的長公主。
聽景帝此言,立刻就想到七國之亂前,晁錯推行的削弱諸侯王之策。
“陛下,阿武已經薨了!
”劉嫖聲音微啞。
景帝沒說話,飲下半盞溫水,看向神情哀痛的劉嫖。
“所以,朕厚賞諸侄。
”
劉嫖張開嘴,話卻哽在喉嚨裡。
她從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認識到眼前之人是漢朝君主,牧天下萬民的帝王。
她和逝去的阿武都在臣民之列,從不曾例外。
“阿母那裡還需阿姊幫忙。
”
景帝的語氣并不強硬,聲音中還透出幾分虛弱。
劉嫖卻是臉色發白,嘴角牽起苦笑。
“一切遵照陛下所言,能否讓太子善待我女?
”
她終于明白,為何窦太後極力反對陳嬌為太子妃。
奈何她被豬油蒙了心,自以為看清一切,卻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實實在在是最傻的那個。
孤家寡人,稱孤道寡。
天子能廢了薄氏,太子肖似其父,阿嬌的日子豈會好過。
景帝沒說話,劉嫖直接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是她害了自己的女兒。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景帝一句話,一句能保全女兒性命的話。
“陛下,看在姊弟的情分上,我隻求你這一件事!
”
景帝默默看着館陶,最終歎息一聲:“準。
”
“謝陛下!
”
劉嫖紅着眼圈退出宣室,擦去眼角的淚痕,返回長樂宮侍奉窦太後。
趁窦太後精神略微好轉,道出景帝優待梁王諸子,欲立五王的消息。
窦太後的政治嗅覺向來敏銳,館陶說到一半,就明白了天子用意。
可事到如今,再鬧又有何用?
再者說,窦太後喜愛劉武,對很少見面的劉買五人則差了一層。
景帝此舉固然是削弱梁國,但從另一個方面講,也的确是厚待梁王子孫。
唯一遭到損失的隻有劉買。
不過,作為梁王長子,他并未繼承父親的勇武和魄力。
若是真将梁國給他,未必能治理得好。
“梁國軍隊,天子可有安排?
”窦太後靠在榻上,心中哀痛,卻已經流不出眼淚。
“這個……陛下沒說。
”劉嫖遲疑道。
“嗯。
”窦太後沒有再問,靠在榻上,沒過一會,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陳嬌站起身,親自取來薄被,蓋到窦太後身上。
随後坐到榻邊守着,手中展開一冊竹簡,不是常讀的老莊,而是一部法家經典。
翌日,景帝入長樂宮侍奉太後。
自梁王去世後,母子倆難得平心靜氣對面說話。
宦者宮人都被遣到殿外,聽不清太後和天子所言,隻隐隐聽到一陣哭聲。
未過幾日,景帝在朝會上宣旨,分梁為五國,盡立劉武諸子為王,五名翁主皆食湯沐邑。
聖旨發到梁國,梁王庶子皆是大喜,不是仍在孝中,估計都要設宴慶祝。
李王後和劉買臉色蒼白,接過聖旨,手都在發抖。
宣旨之人離開後,李王後行在王宮内,碰見一身素服,卻是喜形于色的幾名夫人,目光異常森冷。
在幾人沒反應過來之前,就以不敬為名,命人将她們拉下去,施以笞刑。
李王後下了狠心,國土沒有辦法,國庫也沒法動手腳,宮内的私庫一直由她掌管,那些庶子一個銅錢都别想拿到!
因景帝一道旨意,昔日強大的梁國,轉瞬間一分為五,政治和軍事實力大減,由巅峰跌落,再不複昔日之盛。
朝中大臣都能猜出景帝用意,但話不能放到明面上說,誰說誰倒黴。
在梁國風波沒有過去之前,各家都嚴格約束子侄,誰敢在這個時候犯渾,一律家法伺候!
中尉甯成本打算仿效郅都,上任之初幹一票大的,在長安貴人中抓幾個典型,為自己立威。
卻是萬沒想到,他尚未動手,各家嚴束子弟,長安的風氣倏然改變,少見纨绔遊蕩于街,最刺頭的幾個也銷聲匿迹。
這讓甯成很是失望,卻讓其下衆人松了口氣。
歸根結底,不是誰都把“酷吏”作為畢生的職業追求。
想想前任中尉郅都,再想想現在的甯成,都是從濟南升調,也都有拿貴人練手的愛好。
一個還罷,兩個都是如此,難不成是那邊的風水問題?
進入五月下旬,梁國之事塵埃落定,漁陽公主也即将拜别景帝,踏上遠行之路。
王皇後還在禁足中,田蚡自是無法插手公主湯沐邑。
同行的官員和護衛都是精挑細選,太子舍人公孫賀及長樂宮衛士丞張次公領命,護送公主前往漁陽。
南宮侯張生自請護送公主,景帝沒攔着。
窦太後聽聞,特地召他入宮,讓漁陽公主親自看一看。
張生身材高大,寬肩窄腰,一身直裾深衣,愈發顯得修長挺拔。
論相貌,張生不比平陽侯英俊,卻也稱得上周正,加上性情憨厚,漁陽公主見了一回,當即臉色泛紅。
“滿意?
”陳嬌坐在席中,難得同劉徹的姊妹說笑。
漁陽臉紅歸臉紅,倒也沒現出怯意,大大方方擡起頭,看向自己未來的夫婿,口中道:“南宮侯相貌不錯,身闆也是極好,我自是滿意。
”
一句話把陳嬌說笑了,杯子裡的蜜水差點灑落。
“漁陽,你不同了。
”放下杯盞,陳嬌輕聲道。
“總要長大的。
”漁陽公主收回目光,看向陳嬌,“年少時不懂事,如今你為太子妃,将來就是皇後。
和你作對,我有什麼好處?
”
“或許好處不少。
”陳嬌看一眼陽信所在的方向,勾了下唇角。
“不,至少數年不會有。
”漁陽公主不打算繞彎子。
因梁王去世,她和南宮侯的婚事還要往後推一推。
不提禮法,總要避免引來太後不悅。
不提陳嬌今後如何,在阿徹登基的最初幾年,她将安穩無虞。
就算出現變故,身為景帝的甥女,長公主親女,她也不會如薄後一般,無聲無息死在宮内。
想明白這一切,漁陽自是要緩和彼此關系。
長安繁華,她卻不能久留。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想要活得好,就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不能一切憑性子來。
之前是想不明白,如今想明白,自然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見漁陽和陳嬌湊近說話,彼此相談甚歡,陽信表情中閃過疑惑,繼而現出怒色。
三公主坐在旁側,一邊吃着點心,一邊觀看俳優雜耍。
看到逗趣處,不由得笑出聲音,和一臉沉怒的陽信全然迥異。
六月初,漁陽公主的車駕離開長安,踏上遠行之路。
車駕在路上時,邊郡正忙于夏種。
因地裡的谷子挂漿,引來不少小獸和鳥雀,為保證收成,邊民不顧烈陽,整日守在田間地頭。
趙破奴和趙信制的捕網十分有效,村人紛紛效仿。
衛青和阿稚用木條和幹草紮起草人,裹上衣服,每畝地裡都要立上一兩個。
趙嘉忙于建設鹽場,同時要為七月更役制定計劃,抽空還要到田地間走一走,每日裡忙得腳不沾地。
傷勢雖已痊愈,但數日不得閑,無論怎麼補,始終不長肉,反而瘦了不少。
這可愁懷了孫媪,整日換着花樣烹制膳食,畜場内的青壯和傭耕都借此大飽口福。
至六月中旬,雲中鹽場已經竣工,就建在沙陵縣内,由郡兵看守。
鹽工層層挑選,确認沒有問題,才允許入内。
運粗鹽的車一批批到來,雪白的新鹽不斷送進倉庫。
有彭氏和魏氏,趙嘉不需要擔心銷路。
隻需要教會鹽工,看好鹽場,準時提供貨物,就有金銅和絹帛不斷入賬。
僅是第一批新鹽,就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刨去運費、人工等成本,利潤算下來,趙嘉控制不住心跳加快。
什麼叫暴利?
這就是!
進入七月,更卒集中到軍營。
趙嘉将田畝交給老仆和衛青蛾照看,鹽場暫托于太守府,自己帶着文吏,準備訓練更卒。
就在這時,郡邊傳來消息,鮮卑部南下,遇上放牧的羌人,彼此話沒說清楚,照面就幹了一架。
羌人戰敗,立刻回營地搬救兵。
數千羌騎呼啦啦出營,揮舞着兵器殺向敵人。
鮮卑人想要解釋,卻已經來不及了。
羌人兵強馬壯,認定他們不懷好意,殺起來就不打算停手。
等魏悅率兵趕到,雙方已經殺了幾個來回。
看着打出真火的羌人和鮮卑人,魏三公子沉默片刻,下令停止前進,等他們打完再說。
以為魏悅是要考驗自己的戰鬥力,羌人更加興奮,嗷嗷叫着越戰越勇。
鮮卑人看到漢騎,想說自己是來歸降,奈何被羌人死死攔住。
打着打着,鮮卑人突然意識到,羌人未必不知道他們是來歸降,就算之前不知道,聽到首領和祭師的喊話也該回過味來。
結果非但沒停手,反而攻勢更加猛烈,分明是要攔着他們,不許他們同漢騎接觸。
欺人太甚!
鮮卑人紅了眼,投入全部戰鬥力,女人都上馬開弓。
真以為他們好欺負?
今天不把這些狡詐的羌人打出腦漿,他們的部落圖騰就倒過來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