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險中求,你沒聽過嗎?
顧鼎臣忙應了一聲是,這下果然發現了端倪。
月池以蘇蕙提醒張彩,并不是真要他寫璇玑圖詩,而是要他參照異體詩、詩謎等的方式,将信息藏進去。
張彩于是在最後一段寫上:“願陛下納臣之言,興王師,同戮力,奮虎威,殄此兇逆,如乘飛龍。
此後,黎民含哺而熙,逢掖章甫日隆,域無兩族之别,寇無立錐之地。
”
顧鼎臣驚道:“萬歲,‘含哺而熙’,‘章甫日隆’連起來正是含章。
而其後同樣的位置的字是‘兩’和‘立’字。
”
朱厚照道:“廢話,這朕也知道,但朕就不明白,含章和兩立有什麼關系。
還說是,他不是在嵌字,而是在用别的方法。
但朕可以肯定的是,這裡出現含章,決不會是偶然……”
朱厚照一語未盡,顧鼎臣就叫道:“臣知道了!
”
朱厚照被他吓了一跳,隻聽他道:“兩即二,立不就是豎嗎?
兩立其實就是二豎啊。
”
沒有文化的皇上還是一臉茫然:“二豎又怎麼了?
”
顧鼎臣激動道:“此乃《左傳》中的典故,春秋之時,晉景公身患重病,一天夜裡,他忽然做夢,見兩豎子談論,其中一個說‘良醫将至,恐性命不長’。
另一個卻道,‘我倆大可居肓之上,膏之下,良醫又能奈我如何。
’果然,醫生到了之後,說病根在膏肓之間,藥石無醫。
沒過多久,景公就病逝了。
這裡嵌字說含章兩立,實際就是說……”
顧鼎臣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朱厚照面色鐵青,他道:“實際就說,含章快病死了。
”
顧鼎臣吓了一跳,他磕磕絆絆道:“萬歲莫急,李禦史吉人自有天相,臣以為……”
朱厚照咬牙道:“快看看有沒有别的謎語。
應該就在這句附近,你仔細找找。
”
顧鼎臣忙應道:“是,是。
”
既然明确了位置,要找就要容易得多。
顧鼎臣很快就找到了下一個,畢竟在‘殄此兇逆’後面加一句‘如乘飛龍’實在是太突兀了。
他想了想道:“飛龍應該是指《易經》中的飛龍在天,那就是爻卦。
而乘就是馬。
馬與爻相連,不就是駁字嗎?
”
朱厚照皺眉道:“這是何意?
”
顧鼎臣贊道:“張郎中真奇思妙想,您看這前頭還有一個虎字啊。
相傳在春秋時期,山中野獸為患,因虎為百獸之王,有人便假裝成老虎,去吓退野獸。
可有一天,其人卻在山中碰見了駁。
駁雖形似馬,卻是連虎豹都能吃的兇獸,所以這人不僅沒有獲利,反而被駁而吞吃了。
他在此用這一典故,意指……”
興緻勃勃的顧鼎臣突然又語塞了,朱厚照冷冷道:“我們與右翼聯手,也隻不過是假裝的老虎,根本鬥不過那隻駁。
張彩,真是好樣的,虧得他想得出來。
為何就不能寫點朕也能看懂的,這樣不至于耽擱這些時日!
”
顧鼎臣在一旁欲言又止,要是您都能看懂,那這信怎麼還送得出來呢?
顧鼎臣的修為還不夠,一下就讓皇爺看出了端倪。
他瞪大眼睛道:“你這麼看朕幹什麼?
”
顧鼎臣急忙低頭:“臣沒有看。
”
“朕明明看到了!
”朱厚照氣急,去拔他的頭。
顧鼎臣使勁低頭,力圖将腦袋塞進兇口:“沒有,沒有,您真看錯了。
”
朱厚照:“……拿着擢升你的聖旨滾。
”。
外頭對此間的變故渾然不知。
劉健等人正忙着完善聯名奏疏,力勸萬歲不要貿然動兵。
而江彬等人則不甘心錯失這樣一個千載良機。
江彬身為邊将,既沒有太監們打小兒的情誼,又不比太監常在内宮行走。
他心知自己雖然憑借救駕之功暫時坐上了神威營總兵的位置,但皇上身邊是卧虎藏龍,與其獨木難支,不如好兄弟一起享富貴。
于是,他又向朱厚照舉薦了許泰、瘿永、劉晖等邊将,但這些邊将入大内後,卻沒有如江彬一般一步登天,而是備受掣肘。
他們圍坐在酒桌前,将桌上的燒鵝、糟鴨吃得一幹二淨,吐了一桌子的骨頭。
許泰歎道:“江哥,必須得想個辦法。
内有宦官,外有廷臣。
我們也不能天天擱這兒紙上談兵啊。
皇上聽着也膩歪。
”
瘿永的眼窩深陷,他晃晃悠悠地端起酒來:“而且咱也受不住。
皇上是真要沙盤推演,兩軍對壘。
剛開始咱還能遊刃有餘,可如今皇上的腦子越轉越快,真是要招架不住了啊。
”
劉晖等人也跟着附和,他越說越委屈:“前一次沙盤對陣,我就打輸了。
皇上斥責我不用心,還說我下次要還是這樣,就讓我滾回九邊去……”
江彬何嘗不是一個頭兩個大,他拍桌道:“行了,行了,都閉嘴。
我又何嘗不知。
我就是明白,大家再堅持不了幾個月,才向萬歲力陳出兵。
可沒想到,那群酸儒竟然如此狡詐,硬把一封好好的捷報,說成是僞造的陷阱!
”
許泰也是怒氣填兇:“江哥,絕不能坐以待斃。
這樣的良機,可是千載難逢。
咱們不知祖上燒了幾輩子的香,才碰到了李越一夥,肯提着腦袋将鞑靼鬧得個雞飛狗跳。
這一仗要是打勝了,咱們便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
”
劉晖嘿了一聲:“豈止是咱們,要是能賺到一個爵位,子孫後代都能長住京城,再不用去當那兵痞子了。
”
這話一出,大家都覺心頭火熱起來。
瘿永愁眉緊縮:“可也沒那麼容易。
我看那群文官,是咬死不會讓聖上出京的。
可單靠咱們,又鎮不住場子。
那些個太監、禦史和指揮使,哪個是好相與的。
”
江彬将桌子拍得震山響:“我就不知道他們在怕什麼!
我們當然不會讓萬歲上戰場去啊,隻要他坐鎮在九邊,哪怕隻當個門神也好的。
”
劉晖道:“誰說不是呢。
可他們就是不放心!
”
許泰沉吟片刻道:“我看,咱們還是得從那封信上下手。
能不能想法子弄到張彩的手迹,然後再和那封信對比,總不能他們說假的就是假的吧。
”
瘿永磕磕巴巴道:“那萬一,真是假的呢?
”
江彬啐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看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
這時,這夥人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将這信坐實。
反正去了之後,不論打成什麼樣,都有法子扭成勝局。
江彬于是去找了“老兒當”中佛保。
所謂“老兒當”就是宮中聰明伶俐,容貌俊美的新生宦官力量,明明都是少年,卻叫做老兒,就是為了反着稱呼。
佛保因為通曉藏語和蒙語而受到朱厚照的喜愛,甚至連佛保這個名字,都是皇上欽賜的。
然而,他爬得越高,就越覺步履維艱,所以才願意和江彬裡應外合,結成同盟。
不過碰上這樣的事,即便是同盟也要掂量掂量。
佛保一聽江彬的打算,就連連拒絕:“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皇上身邊偷東西呐。
”
江彬恨鐵不成鋼道:“那你就要看這機會白白溜走嗎?
你是劉太監舉薦的,張太監和谷太監看你就跟烏眼雞似得。
你要是再不立下些實際功勞,難道真想靠你那兩句稀裡嘩啦的番文在宮裡混一輩子?
”
佛保哽了哽道:“我學得是藏語和蒙語……”
江彬苦口婆心道:“萬歲隻是暫時聽不懂,才要你在他身邊提點一下。
可咱們這位爺在這上頭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聽說兩三個月就能學會梵語,說得就和那天竺人一樣好。
等萬歲把你會的都學走了,我看你怎麼辦,可别怪做哥哥的沒教過你。
”
這一席話戳中了佛保的隐憂,他猶豫半天道:“取信出來,我是萬萬不敢的。
我至多隻能将信默記下來。
你們拿出去,先弄明白其中意思。
”
江彬目瞪口呆:“這有什麼用。
我們是要比對字迹啊。
”
這下輪到佛保教訓他了:“江哥,你得先看看,出兵是不是真對咱們有利啊。
萬一有什麼疏忽的地方,反害了咱們自己怎麼辦。
”
江彬縱然不情不願,也隻得先應了。
他一出宮,思前想後,去找了吏科給事中李憲,賄以重金,請他一句句解釋信所述之意。
這位李給事中隻是趨炎附勢,貪慕榮華,可也是正經科舉出身,名次還不低,當然也看出了端倪。
江彬聽罷解釋,既憂且喜,喜得是李越病重,以皇上對李越的感情,怎麼會袖手旁觀,憂得是駁虎之說,隻怕會讓萬歲退步不前。
江彬苦思冥想,最後下定決心,萬歲笃信佛理,何不讓番僧進言,或許有奇效。
朱厚照聽罷一衆番僧明裡暗裡的勸戰,人都被氣笑了。
他道:“這麼說,朕乃大慶法王轉世,無論去何地,都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了?
”
江彬信誓旦旦道:“此乃菩薩指示,天佑大明,萬歲乃佛陀的化身,理應順應天意,教化胡虜……”
朱厚照已經沒有耐心了,他心中氣悶交織,卻不好發作,硬梆梆道:“罷了,你先退下吧。
”
江彬一驚,卻不敢多言,隻得灰溜溜地離開。
自此之後,他好幾日都沒有收到音訊,因此就更加忐忑,幾宿幾宿沒有睡好覺。
皇爺陰陽怪氣的樣子,可不像是沒事,他難道是看出來,他在欺君了!
他忍不住去問佛保。
他是皇上的近侍,一定更了解萬歲。
果不其然,佛保聽罷始末後,就拍着大腿道:“爺肯定是看出來。
江哥,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做得也太急、太露骨了!
”
江彬一時面如土色,他還是掙紮:“可萬歲沒有直接點出來,也沒有問罪我啊……”
佛保也覺十分奇怪,他問道:“真的什麼獎懲都沒有嗎?
”
江彬搖頭如撥浪鼓,佛保來回踱步:“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法子雖然不對,可方向恰合了爺的心意!
”
江彬的眼睛一時亮得瘆人:“你的意思是,皇爺也是想打得了?
”
佛保略一思忖道:“一定是,否則,以皇爺那脾氣,你犯下這種大逆不道的罪過,還想豎着出宮?
”
江彬心中既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又有不明前路的忐忑,他道:“可,這該怎麼做呢,那群人不是咬死信是假的嗎,我這拿證據證明信是真的不說,還拿出了神意,這還不夠嗎?
”
佛保也一時有些茫然,兩人提出了幾個可能的原因,可在讨論中都被指出不成立。
正在兩人一籌莫展間,谷大用差人來找佛保,言辭之間頗有不善,意思是身為内侍,頻頻與外臣交往,莫不是想吃瓜落。
谷大用的心理也很簡單,他也不想朱厚照去親征。
谷太監已經跑到這個位置了,也是甯願慢慢熬資曆,也不想铤而走險去做下一個王振啊。
他本就看佛保不順眼,如今差人來敲打,出口惡氣,正是一舉兩得,就算是劉瑾也不會說什麼。
佛保和江彬被來人拈着蘭花指,夾槍帶棒怼了一頓,心中是又氣又堵。
可突然之間,佛保卻借此契機,被打通了關竅。
他扯着江彬道:“江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
江彬來西苑本是為了讨個主意,誰知主意沒讨到,還平白無故挨了一頓說,早就心中不悅,他沒好氣道:“明白什麼了你?
”
佛保驚喜道:“是爺的意思。
你想啊,爺本來就是有意用兵的,你拿這些東西給他看有什麼用。
關鍵是要底下的人改變主意。
”
江彬遲疑道:“你不會要我拿這玩意兒去勸内閣吧,想什麼呢你,他們會改變主意就鬼了。
”
佛保理直氣壯道:“既然他們不肯換主意,那就隻有換人了。
皇上不一直都是這麼幹得嗎,咱連罪名都不用另找了。
”
江彬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重重拍了拍佛保的肩膀道:“好兄弟,多虧你提醒,我才明白皇爺的深意。
我這就去辦。
”
佛保重重點頭:“到時候論功行賞,可别忘了我。
”
江彬笑道:“忘了誰也忘不了你啊。
”
佛保望着他的背影心下甚喜。
張永、谷大用一系的人時時給他使絆子,而劉瑾雖然扶持他,可他身邊的魏彬卻嫉妒他的恩寵,動不動也要來給他一下。
外頭的人看他是風光無限,可誰知道他在這裡受得是夾闆氣。
還是得乘風而起,更上一層樓呐。
皇上尚武,人盡皆知。
為了親征蒙古,皇上還特地和他學蒙語,足以見其用心。
現在,加上又有李越攪在裡頭,這仗還怕打不成嗎?
佛保想到此,便喜滋滋地去了。
而江彬自出了宮之後,又開始籌謀。
借他兩個膽,他也不敢一個人去彈劾大九卿啊。
他又找來了自己的幾個兄弟,不過大家誰也不傻,都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
瘿永咽了一口唾沫:“那都是幾朝的元老,門生故吏無數。
我們這算幾個蔥,别萬一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
”
江彬斥道:“你怎麼這麼沒膽色。
富貴險中求,你沒聽過嗎?
”
瘿永猶豫片刻道:“要不,江哥你先上本,我們再跟着?
”
這下,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大家畢竟都是自己人,兔子也不吃窩邊草,還是去外頭坑人吧。
于是,沒過幾日,東官廳中就傳出了這樣的謠言:“大員因為膽怯,要放過攻打鞑靼的大好機會,任由李越一行在外活活熬死。
”
東官廳中的平民武将地位非常之尴尬。
一方面,朱厚照給了他們極高的關注度和最好的訓練條件。
他們又經過了王守仁的磨練教育,不論是心智上,還是能力上,都已經遠超那些二世祖。
但他們的軍職卻遲遲上不去,無他,無功績耳。
東官廳這才成立了幾年,就算是朱厚照,也不能一次把這所有人都提拔起來吧。
國朝到了中期,世襲将官早已将坑占得太滿了。
因着這個原因,朱厚照培養了他們的實力,助長了他們的野心,到頭來卻沒有給予他們應有的待遇。
一些沒有受到提拔的人,心中便有不忿之情,偶爾在酒館妓寨碰到團營中的世襲将官,還會被欺辱。
人家說得十分尖刻:“東官廳又怎麼樣,常能見到皇上又怎麼樣,你不也還是個芝麻綠豆官嗎,也敢到小爺面前獻寶。
老子就是天生有福氣,天生比你會投胎,你能怎麼着!
你敢怎麼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