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想變成我額吉的一條狗。
他是在嘎魯五歲時,來到他身邊的。
那時的嘎魯還是索布德公主最疼愛的孩子。
大帳裡的人都知道,大公主雖然子嗣衆多,但最鐘愛的卻是那個漢人兒子,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大公主也會為他摘下來。
那時的嘎魯,時常騎着一匹矮腳馬在王帳中狂奔,曠野中到處都散落着他的笑聲,又尖刻又刺耳。
而他們這些随從,隻能抱着器具,像狗一樣跟在他身後。
烏日夫承認,那時他很讨厭嘎魯。
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看到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爛漫,總有一種想要打得粉碎的沖動,但也隻停留在想想而已。
烏日夫萬萬沒有想到,嘎魯的命途會改變得那麼突然。
程硯死的一天,整個營地都回蕩着嘎魯的哭号。
大公主失魂落魄地呆在帳中,無論誰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應,大哈敦因此大怒,大罵漢人不知好歹,而對于漢人的兒子,她之前本就看不慣,這下就更加讨厭。
嘎魯被人強行從索布德公主身邊拖走,去囚帳中關了緊閉。
前三天,他在囚帳中不住地喚着額布額吉,他的聲音越叫越嘶啞,卻沒有一個人搭理他。
大哈敦忙着讓失常的公主恢複正常,而營地中的下屬,也沒有一個人敢這個時候,為一個不讨人喜愛的孩子,去觸大哈敦的黴頭。
到了第四天,嘎魯終于安靜了下來,他剛開始是不叫嚷,後來是不動彈,再後來他連飯食都用得很少,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烏日夫隻有将耳朵貼在帳篷上,才能隐隐聽到他細微的呼吸聲。
年幼的他斷定,嘎魯一定是要死了。
他是奴隸出身,是因為嘎魯需要玩伴,才把他選了出來。
要是嘎魯死了,他不是就要再回到奴隸堆裡了嗎?
烏日夫不想再去做奴隸了,他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嘎魯死。
他于是糾集同伴,鼓起勇氣在王帳前求見大哈敦。
大哈敦這時才想起了她還有一個外孫。
她歎了口氣,叫人去察看嘎魯,卻發現他已經燒到人事不省了。
嘎魯被帶出來後,足足病了一個多月。
等他好了之後,他的個性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他再也不那樣大聲笑了,隻是在看到索布德公主時,才會擠出一個笑容,像看到主人的小狗一樣,搖着尾巴上前去,然後再被一腳無情地踢開。
他開始認真學習弓馬武藝。
曾經的他,任性至極,無論索布德公主如何哄他,他都不肯受一點累。
可如今他為了讨好母親,即便被兄弟們揍到滿身是傷,也不敢叫苦。
烏日夫剛開始是幸災樂禍,可到了後來也忍不住可憐他。
哪怕是烏日夫也知道,公主不可能再喜歡他了。
他長得實在是太像程硯了。
他繼承了他父親的英俊,随着年歲漸長,他那種沉靜憂郁的神态,也和他的父親越來越像。
索布德一看到他那張臉,就不可控制地想到程硯,想到背叛,想到被當衆抛棄的羞辱,可她對兒子畢竟還是有一點感情的。
這就導緻,她對嘎魯的态度,是時冷時熱,大寒大暑。
在她喝醉時,能拿起鞭子把嘎魯打得遍體鱗傷,可在她清醒時,她又會心疼地叫人來診治她的兒子。
這時,嘎魯總會幸福地靠在母親久違的懷抱裡,一聲一聲叫着額吉。
這下連烏日夫都看不下去了。
他也勸說嘎魯:“不要再靠近公主了,你總有一天會被她打死的。
”
嘎魯卻隻是道:“烏日夫,我的好谙達,額吉隻是生氣了,她多打我幾次,就能慢慢消氣,那時就好了。
”
烏日夫撇撇嘴:“我怎麼覺得是好不了了。
”公主畢竟還有别的情人,别的孩子。
烏日夫一語成谶。
不久後,達延汗就決心和大明斷交,開始去九邊搶奪。
而大公主的另一個情人,卻在這次戰役中殒命。
索布德公主因此十分傷心,又喝得酩酊大醉,這次嘎魯前往去安慰母親時,迎來的不是往日的痛打,也不是痛打後的安慰,而是一整壺燒得滾燙的烈酒。
嘎魯的半邊臉被燙得潰爛,一塊一塊的皮當場就掉了下來。
他在地上打滾、嘶吼。
而他的母親就站在一旁,破口大罵:“程硯,你高興了吧!
你的族人殺了我的人,殺了我的人!
你走了還不夠,還要把布日固徳從我身邊奪走!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大哈敦聞訊而來,她終于對這個可憐的外孫生了憐憫之心。
她隻是因程硯之事遷怒嘎魯,卻不想讓自己的皿脈過得如此悲慘。
她派人把嘎魯帶進了王帳,抓來了七八個漢人大夫,才救回了他的命。
可他的臉,他那張漂亮得像女孩一樣的臉,徹底被毀了。
他的兄弟一見他就拍手叫醜八怪,而他的姐妹則把醜八怪編成了歌,在他耳邊反複唱。
他徹底不說話了,也不再去見索布德公主了,每天隻是沉着臉,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帳篷裡。
大哈敦因此反而關注他起來,她開始将他和大汗一塊嚴厲地教導,也命侍女塔拉細緻地照料他。
而嘎魯由于心無旁骛的專注,有時做得甚至比大汗還要好。
而到了這時,大哈敦就會嚴厲地責怪大汗:“你怎麼連比你小這麼多的堂弟都赢不了?
再練、再練!
”
烏日夫看到了當時大汗的眼神,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他又開始勸嘎魯:“你怎麼能跟大汗這樣争?
他是汗王啊。
”
嘎魯沒有理睬他,果不其然,那一年的白節,就傳出了嘎魯冒犯大汗的消息。
第二天,嘎魯就被遣送到了賽汗山。
在合家團聚的日子,他被下令驅逐出了汗廷。
而他的母親,他的兄弟,沒有一個人替他求情,就連大哈敦也是一聲長歎而已。
他就帶着分給他的部民,在漫天大雪中遠去。
烏日夫直到很久以後,才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大哈敦不是不知道嘎魯是被冤枉的,但在大汗和嘎魯之間,她隻能選擇大汗,誰讓嘎魯是一個漢人種子呢。
雜種注定是被嫌惡的一方。
讓嘎魯離開,說是懲罰,其實也是一種保護。
可這樣深意,并不能填滿嘎魯内心的空洞。
嘎魯的變化越來越大。
他開始招攬部民,占領領地,好像隻有金銀和牛羊能讓他滿足。
他一面用惡毒的言辭和暴躁的舉止,趕走身邊所有想要親近他的女人,可另一面他又無比渴望家人。
那個漢人,一定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讓他變成了這樣。
烏日夫下定決心,他一定要阻止嘎魯。
在之後的幾天,他一找到機會,就開始旁敲側擊。
然而,超乎他預料的是,他說得口幹舌燥,敵不過月池的一個照面。
烏日夫眼睜睜地看着,嘎魯一聽到消息,就像風一樣從帳篷中沖了出去,将那個漢人堵在了沙漠前。
月池當然是故意經過此地。
她憤怒道:“你不是說不用我管嗎,我要回去了,你攔着我幹什麼!
”
嘎魯嘴唇微動,終于說了出來:“我、我不能讓你走。
”
月池道:“你都不信我,為什麼不讓我走?
你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
嘎魯忙解釋道:“不是的,我是……之前是我錯了。
我不是厭惡你,而隻是擔心,漢人也不會接受我……”
月池似是猶疑地看了他一會兒,她的目光慢慢軟化下來:“還是因為這塊疤?
”
嘎魯一愣,烏日夫的話适時在他耳邊想起,好像有一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形都變得佝偻起來。
他半晌方苦笑道:“還有我的皿統。
鞑靼人嫌棄我身上一半漢人的皿,漢人嫌棄我身上一半鞑靼人的皿。
我不能把我身上的皿都放幹,就隻能在嫌惡中度過餘生。
”
月池的心尖一顫,她忍不住望着他。
嘎魯在她如水的目光中,一字一頓道:“你知道嗎,在小時候,我甚至想變成我額吉的一條狗。
這樣還能從她那裡拿到幾塊剩下的骨頭吃,而不是得到這個。
”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向了他猙獰扭曲的傷疤。
這時,一隻微涼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月池輕聲道:“你不要這樣看低自己。
”
嘎魯慘白的臉上登時有了光彩,他的眼睛裡也發着光。
他試探性地擡起手,慢慢地覆在月池的手上,一點一點地收攏。
可月池卻在此時将手掙開了,沒有什麼比給人希望,又硬生生奪走,更讓人痛楚了的。
“你、你并不是喜歡我,你隻是同情我?
”這句話說出來,似是費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神情先有驚喜轉為灰敗,再由灰敗轉為憤怒。
而憤怒因月池的沉默更加熾熱。
他一個箭步沖到月池面前,他搖晃着她的肩膀:“還是說,你隻是利用我,你隻是想帶我回大明去,為你的家族請功,向皇帝讨賞!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想到的,你這樣的人,怎可能看上一個醜陋、龌龊、無知的雜種……你說話啊!
”
他隻是期盼她說一個不字。
然而,最會說謊的月池,在這種關鍵時刻居然語塞了。
嘎魯如遭重擊,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他轉身就跑。
他跑得太急太快了,竟然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
他吃了滿嘴的沙子,眼淚亦無聲地落在沙地中。
他羞慚痛悔,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她的目光好像還釘在他的背後。
他趕忙爬了起來,他要逃離這裡,他要逃離這個地方!
可就在這時,月池叫住了他。
短短幾步路,月池亦像走在刀尖上一樣艱難。
月池緊緊地抓住了嘎魯。
嘎魯沒有過分的掙紮,他心裡總是存着期盼的。
這麼一個自卑、缺愛的人,任何一點微末的情意,都會被他視如珍寶,死死攥在手裡,不會放開。
月池看向了他,他狼狽的情态和米倉憨厚的笑顔在她腦中重合。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從天外傳來,她說:“世上有那麼多可憐人,我若隻是憐憫,又何苦千裡迢迢至此。
我的叔叔因罪行被抓,我的哥哥因意外殒命,爵位已經回到了我的侄兒身上。
我本不必來。
”
嘎魯一愣,他的嘴唇顫動:“那你是……”
月池佯怒推了他一把:“你是傻子嗎!
”
她緊緊咬着下唇,她蒼白的嘴唇泛起嫣紅。
她起身小跑着離開,同任何一個尋常嬌羞的姑娘一樣。
嘎魯望着她的背影,驚喜交集,就那麼短短幾刻鐘,他從天堂掉進地獄,又從地獄升入天堂。
他忙追了上去道:“阿月,等等我,我是傻子,我真的是大傻子!
”
至此,月池就知道,這個人已經完全落入她用感情編織的陷阱裡,淪為她的獵物了。
她很快就能一步一步地操縱他,像操縱提線木偶一樣,引他的親族踏入自相殘殺的陷阱。
晚間很快就到了,太陽用盡了一個白晝,顫巍巍地傾斜盡了所有的光輝。
戲劇上演時是熱鬧非凡,可當其落幕時,又是無比寂寥。
月池孤零零地坐在了主座上,她突然很享受這種黑暗,隻有在無光的夜裡,才更能包容自己的醜陋。
她閉上眼睛,沉浸其中。
忽然間,伴随着腳步聲,一豆燭火在其中亮起。
月池察覺到了光明。
她以為是時春,沒有睜開眼,而是道:“你來了,我沒事,我隻是想坐一會兒。
”
時春沒有說話。
月池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原來當執棋人的感覺是這樣的,我還以為,會舒服一些……”
來人的呼吸變得沉重,他忍不住開口道:“您不必自責。
您做得這一切,都是為了九邊的百姓。
”
月池一愣,她睜開眼,燭光映照得是張彩雪白的臉。
她懶洋洋地坐起身:“原是尚質啊。
”
她獨自坐在陰影中,張彩想上前一步,可當他真的靠近她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觀音就坐在那裡,而他卻隻是凡人。
月池不解道:“怎麼了?
”
張彩撲通一聲跪在她身旁,他道:“還是這麼說比較自在。
”
月池忍不住發笑:“怎麼,在宣府時被我把骨頭吓軟了?
”
張彩正色道:“卑職隻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真誠。
黃金家族源遠流長,勢力雄厚,如不從内部分化,我們一百年都拿不下蒙古。
而嘎魯,是送上門來的一步好棋。
這般不戰而屈人之兵,總比大動幹戈,殺得死去活來要好吧。
”
月池調侃道:“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強了。
”
張彩道:“卑職說得是實話。
唐太宗有玄武門之變,我朝太宗亦有靖難之役,他們俱是天皇貴胄,天之驕子,連他們都不得不利用一些手段,來達成自己的宏圖偉業。
您乃一介布衣,又是……這是必經之路,總比中道崩殂要強。
”
月池點頭道:“你說得很是,很有道理,隻是我心裡還有一點疑問。
”
張彩道:“您請說,卑職雖才疏學淺,必當竭盡全力,為您解答。
”
月池俯身道:“我想問,貓吃慣了同類的肉,會不會變成伥鬼?
”
張彩一顫,他自跪在這裡,第一次擡眼與月池對視。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不會。
世事變化萬端,怎可因一舉定本性,應當從長遠來看。
若貓吃肉,是為了滿足私欲,則會淪為惡虎,可如它是為殺死老虎,庇佑一方,而違背自己的本性,則會得到寬恕與超脫。
”
他面色通紅,雙手發抖,看起來就像一個毛頭小子,完全沒有平日老油條的風采。
月池不由莞爾,她問道:“那麼,貓的秉性,會不會一次又一次的違背中,發生變化呢?
”
張彩斬釘截鐵道:“心智堅毅者則能保住本心,心智軟弱者會淪為惡鬼,您明顯是屬于前者。
”
月池不禁啞然一笑,她悄聲道:“世事難料啊,要是有一天我變了,你會幫忙殺了我嗎?
”
張彩一震,他沉聲道:“我會。
”
月池反倒有些訝異了:“答應得居然這麼爽快?
”
張彩坦然道:“因為卑職知道,不會有那一天,而即便真到了那天,您一定比死還難過。
倒不如讓我,送您再當一次逃兵。
”
月池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時語塞,半晌方道:“你剛來時,我是絕沒有想到你會變成今天這樣。
”
張彩想到過去,既赧然又怅然,他低聲道:“未睹青蓮真面,安知半生蹉跎。
”
月池沒有聽清,她問道:“你說什麼?
”
張彩定了定神道:“卑職說,無論如何,卑職隻要陪伴在您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如您無法下定決心,屆時卑職願意代勞。
”
月池一驚,張彩的嫉妒之心,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她想了想道:“可尚質,你并不能長留在我身側啊。
”
張彩一驚,他道:“為何?
”
月池道:“你尚且如此,何況是他。
你有想過,和我在一起的代價嗎?
”
張彩剛要開口,月池就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别沖動。
想清楚再說,做張郎的代價,是要被活刮三千六百刀,說不定還會牽連家人。
相信我,他絕對做得出來,還能做得無人置喙、天衣無縫。
你真的,毫不在意嗎?
”
張彩眼中的光突然黯淡下來。
月池心下一定,可随即卻覺不寒而栗,她是怎麼做到,上一刻還在為利用愛她的人而自責,而下一刻卻能如此自然敲打另一個肯為她舍命的人呢?
不兒罕山中,天空是一片熾熱的、化不開的蔚藍,山坡上生長着雪絨花、紫丁香,火草等葳蕤的草木。
滿都海福晉撫着微微顯懷的肚子,看着蜂蝶在花間飛舞,紛亂的心緒才暫時緩解。
她緩緩步上神聖的祭壇,向天地和祖宗神靈祈求:“尊貴的長生天啊,慈悲的祖宗啊,請庇佑您的兒媳,庇佑我的孩子們,願我的微薄之軀能堅持到大元統一的一天,願我的孩子們堅如鋼鐵,能夠将您的香火代代延續。
”
她深深地垂下頭,緊閉雙目,一遍又一遍地虔誠祈禱。
孰不知,她的兩個王子在汗廷已然暫代父親的位置,成為了各大台吉追捧的香饽饽。
蒙古的哈敦可不同于漢人的皇後,看看滿都海福晉就知道,其掌握相當的實權。
整個汪古部因蒙受大哈敦的庇佑,小夥子們能有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姑娘們都能嫁得如意郎君。
沒有人提起這一遭也就算了,一有人動了占據下一任國母之位的心思,其他人當然要群起而上。
他們甚至覺得,這樣更安全,因為大哈敦的地位已經是穩如泰山了,她明顯不想要新人進來,大汗又依着她去了聖山朝拜,那他們何必要和她硬碰硬呢?
萬一把大哈敦得罪狠了,等她産子之後,還不知會如何報複。
倒不如把女兒嫁給兩個小王子,來得更穩妥可靠。
圖魯和烏魯斯正是慕少艾的年紀,面對這樣的美事怎會拒絕。
他們也有自己的考量。
娶一個出身高貴的妻子,就有一個實力雄厚的嶽家,多參與這樣的涉獵活動,就能慢慢拉攏人才,建立自己的勢力。
母親也會因此安心許多,即便這次她真的不幸回歸長生天,他們也能立穩自己的腳跟。
不得不說,父母關系的逐步惡化,讓這兩個孩子,急速成長起來。
于是,他們開始頻繁出入于台吉們的慶典之中,白日在草原上疾馳打獵,晚上就參加篝火晚會,看美麗的姑娘們舞蹈。
嘎魯是在遊獵中堵住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