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節,據說是地官赦罪之日,鬼門大開,通過考校的鬼都會返回家去。
孝宗皇帝出了名的好人,在所有人心中,他自然有故地重遊之望。
西苑一大早就開始做法事,而主持的僧人全部都是番僧。
這些人生得高鼻深目,頭發卷曲,長長的胡須像海藻一樣,耳朵上還帶着赤金的耳環,一張口就是唏哩咕噜的番話,聽得宮女太監都滿頭霧水,如果不是因祭祀場所應當肅穆,隻怕早就笑出聲來。
王太皇太後與張太後一早便駕臨西苑,見來得不是往年所延請的中土僧人,心中一時訝異非常。
可因城府不同,太皇太後不過微微蹙眉,張太後就是直接發作了,隻見她柳眉倒立,面上似被上一層寒霜:“今日是先帝的大日子,緣何來得都是這些奇形怪狀之人,還不快去與哀家趕下去。
”
太後的貼身宮女秋華驚得冷汗直流,忙在她耳畔低聲道:“娘娘,這可是皇上親自從天竺請來的高僧,佛法高深,非同凡響啊。
”
張太後皺眉道:“天竺?
哀家管他們是從哪裡來得,這些人說得話,先帝都聽不懂,怎麼能把先帝的魂魄引回宮中。
快與哀家趕下去。
”
左右侍從一臉為難,太皇太後暗歎一口氣,出言相勸:“佛法直通人心,隻要法力足夠,又豈會受言語相限,你且坐下,莫要打擾高僧施法。
”
婆婆發話,張太後不敢再犟。
自孝宗皇帝駕崩之後,她便一直纏綿病榻。
兒子雖時常來看她,但母子生疏多年,一見面除了問候幾句,竟然無話可講。
往往在相顧無言之後,朱厚照就扯了扯嘴角,接着拱手告退。
張太後滿腹心事也無人可訴,一方面愈發思念先帝,另一方面也想念娘家的親人。
可先帝已魂歸地府,從此陰陽相隔,隻能盼他夜間入夢,而張家人,她又不敢再叫他們進來。
因此,她愈發心緒郁結,脾氣暴躁,就如那炮仗,一遇見火星就炸了,平日便對犯錯的宮女太監多加責罵,可今日一見孝宗皇帝的靈位,這十分的怒火,竟然盡化作委屈。
先帝在時,她哪裡過過這樣的日子。
朱厚照來時,見母親面色沉沉,還以為她是在想父親。
他心下黯然,也不由軟了幾分,可有心想寬慰幾句,卻如鲠在喉,什麼都說不出來。
劉瑾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取來甜食房進供的佛波羅蜜,對朱厚照使了個眼色。
朱厚照會意,丢給他一個贊許的眼神,親奉果品與祖母和母後。
太皇太後年老,素愛甜爛之食,這波羅蜜中有如雞子般的大塊黃肉,她夾了一口入嘴,隻覺甘甜如蜜,她摸摸朱厚照的頭道:“皇帝有心了,你父皇天上有靈,也會誇你孝順。
”張太後卻因心緒不佳,冷着臉擺擺手道:“哀家沒胃口。
”
朱厚照熱臉貼了冷臀,倒也沒有生氣。
想到父親臨死前的囑托,他還是對母親添了幾分親情。
他又問道:“那母後想吃什麼,兒臣這就讓膳房去做。
”
張太後看着飛揚的經幡,聽着和尚們高低不停的頌經聲,鼻尖充斥着香煙之氣,未語淚先流:“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隻想要皇上回來……”語罷,竟然恸哭起來。
太皇太後看着這個兒媳婦不由扶額長歎,也怪先帝多年隻知寵妻,不知教妻,才把她慣成這個樣子,在這種場合說這樣的話,豈非是在變相指責兒子不孝。
朱厚照正手足無措間,就聽祖母斥道:“你這是作甚,先帝壽數已盡,已是歸天享福,此番回來,不過是看看我們過得如何,你這般哭哭啼啼,豈不是惹先帝挂心,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甯!
還不快去更衣,到了晚間放河燈時,自有你和先帝說話的時候。
”
這番呵斥,當真是一絲情面都沒給張太後留。
張太後既羞且惱,忙在秋華的攙扶下去了内殿。
朱厚照對太皇太後道:“祖母,還請祖母寬宥一二。
母後她還是少年心性,隻是過于思念父親,一時忘情,這才失了體統。
”
太皇太後不想在朱厚照面前直言,而是歎了口氣道:“是祖母心急了些,祖母也是擔心,她老是這個樣子,還怎麼教兒媳婦。
各地的佳麗馬上就要進宮了,皇帝可有什麼想法,說與祖母,祖母也好替你掌掌眼。
”
朱厚照望向孝宗皇帝的靈位,垂眸道:“要是父皇也在,該有多好。
”
王太皇太後摩挲他的脊背道:“你父皇晚上就回來了,他最挂心的就是你。
你晚間放燈時好好和他說說話。
祖母也會告訴他,給你選了個好媳婦,讓他在那邊,也好放心。
”
朱厚照點點頭,他想了想說:“要懂事明理的,能擔大任的,家裡人也要安分些的。
”
太皇太後道:“這是應有之義。
”
張太後更衣回來,正聽了這一句,當下氣了個倒仰。
朱厚照此刻并無它意,可她疑心生暗鬼,覺得這兩祖孫就是在嘲諷她。
這股邪火一直壓在心頭,即便晚間放河燈,好生痛哭流涕了一場,也未徹底消解。
等到朱厚照送她回宮時,她便發作了。
朱厚照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強撐說出來:“母後還是别太過傷心,免得傷了身子。
您要是太難過了,父皇也放不下心啊。
”
張太後冷笑一聲:“他當然放不下心,畢竟我既不懂事明理,又不能擔大任,連家裡的人都不安分。
要不然,他怎麼在死前還幫我擡一個婆婆上來,時時刻刻地敲打我!
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這麼容不下我,索性讓我給他殉葬好了。
反正我活在這宮裡也沒人把我當回事,說什麼都沒人聽!
”
朱厚照因連珠彈炮的怨怼之言是又驚又怒,仁壽宮中的宮女太監都吓得魂不附體,跪地磕頭如搗蒜。
劉瑾忙上前來打圓場:“娘娘,娘娘這是哪裡話,先帝對您的愛重是世人皆知,而萬歲純孝,宮内宮外也是有目共睹啊。
”
張太後嗤笑道:“不過是擺個樣子給旁人看罷了,你打量着我不知道。
”
劉瑾還要再勸時,朱厚照卻喝了一聲道:“你住口!
”
他目光灼灼,一口銀牙都要咬碎:“旁的朕也不和你多言,你說是做戲,那權當就是做戲!
隻是你不要忘恩負義,辜負父皇。
你知不知道,他在纏綿病榻的時候,都不忘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囑我,說不論你日後做了什麼,都要好好善待你,好好孝順你!
他什麼時候都在為你打算,可你呢,你有為他考慮過一星半點嗎?
!
”
張太後大驚,她捂住嘴,眼淚簌簌地流下。
朱厚照怒火中燒:“你永遠隻想着你自己,隻想着你的娘家人,恨不得把整個大明江山都搬到你們張家去,全然不想,你那兩個蠢貨弟弟惹出的事,會給父皇帶來多少麻煩,他在朝堂上要受多少氣!
史家工筆,都要把外戚亂政當作他的污點。
到他死了,你還在怪他沒替你考慮好,你怎麼不說,幹脆讓朕把皇位禅讓給張延齡好了!
”
張太後泣不成聲道:“我、我沒有這麼想過……”
“可你就是這麼做得!
”朱厚照在殿中來回踱步,“來人,快來人!
朕現在就要拟旨,把張家的爵位全部廢了,省得從上到下,成日癡心妄想,貪得無厭!
”
張太後這下是吓得魂飛膽裂,她踉跄着下榻,死死拽住朱厚照道:“不行啊,千萬不能這樣,是母後錯了,是母後失言。
母後老糊塗了,你别和母後計較……”
張太後能作死作到這個地步,也遠超劉公公的想象。
雖然張家跟他沒什麼交情,可先帝駕崩還不到一年,就廢掉太後娘家的爵位,這在哪朝哪代都說不過去啊,傳出去就是皇帝不孝。
劉公公苦口婆心地相勸,其他侍從更是把頭磕得如山響。
在他的記憶,她就沒怎麼抱過他,如今好不容易抱住他,卻又是為這種事。
朱厚照一時心如死水,他哈哈大笑出聲:“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
他掙脫開來,拔腿就跑。
如水的涼夜裡,他快得就像一陣風。
太監們追上來,嘴裡叫的都是皇上。
他回過頭,他們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他回去。
可他能回哪兒去?
一國之天子,竟然連一個舔舐傷口的地方都沒有。
他忽然心念一動,備馬又闖了宮禁。
月池此刻正在泡子河岸,蓮花狀的河燈在如鏡的河面上默默漂流。
明明滅滅的燭火,散發着溫暖的光暈,在為亡者引領回家之路。
岸上的人或默默垂淚,或大聲哭泣。
不遠處的寺廟傳來頌經聲,悠悠揚揚,似回蕩在人心中。
時春素來堅韌,可念及家破人亡的往事也不由淚如雨下。
貞筠已經有四年沒回過家了,每逢佳節,也隻有母親捎來的一封信。
她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淚。
月池的眼前也是一陣模糊,這麼美的光,多像城市裡的霓虹燈啊。
她在另一個時空生活的親人們,過得還好嗎?
她的母親,是否也在河邊,放着河燈,希望能引她的魂魄回家。
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她被困在這裡,像一個怪物,處處格格不入,還偏要僞裝自己,奢望能實現自己的一點點價值。
她必須為自己的存在找一個錨點,才能不因厭世而自我毀滅。
可一旦她的錨被時代的滾滾洪流沖走,她又該如何活下去呢?
存着這樣的念頭,她一路都恍恍惚惚,沉思不語。
直到到了家門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的呼喚,她才回過神。
她回過頭,神俊的棗紅色禦馬打了個響鼻,馬蹄哒哒地走上來,親昵地朝她身上蹭了蹭。
月池急急走過去,朱厚照踉跄着從角落裡站起來,他雙眼紅腫,衣衫淩亂,已不知在這裡蹲了多久。
月池大驚失色,她上前扶起他:“你一個人來的,可有跟着的人?
”
時春耳聰目明,早就看到了在巷口鬼鬼祟祟,又不敢近前的錦衣衛,對月池使了個眼色。
月池這才放下心來,剛剛轉過頭,朱厚照已然像狗熊一樣抱着她。
他的身子燙得像一個火爐,額角的汗珠全部蹭在了她的頸窩處,又熱又癢。
他嗚咽道:“你去哪兒了,你怎麼才回來,朕都要被氣死了!
”
月池下意識就要推開他,可是轉瞬之間,她想到了自己的錨點,如何讓它在這個世代紮得更深,更加穩固,自然是要借助皇權。
這又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
時春和她一左一右把朱厚照架了進去,貞筠去叮囑錦衣衛,讓他們回去吩咐宮門守衛管好嘴。
月池煮了一碗蜂蜜牛乳遞給他,他抱着碗,呆呆地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
月池問他,他也不說話。
月池溫言細語道:“你既來找我,必是有話要說,如今又做個悶葫蘆樣做甚?
”
月池心念一動,問道:“是又和太後起争執了?
”
這一句似捅了馬蜂窩。
朱厚照一時暴跳如雷,如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前因後果說出來,說到最後,越發激動,開始痛哭出聲:“我不想當皇帝了,我想讓父皇回來,這裡呆不下去了,沒人愛我,連我的親生母親都不要我……他們都在騙我,都在糊弄我……皇祖母再疼我,她也會死……我永遠是一個人,一個人……”
月池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這大概是每個少年皇帝都會有的煩惱,一方面他們欣喜于手中無上的權力,可另一方面,他們的心智還沒成熟到應對權力帶來的負面影響。
朱厚照的煩惱猶甚,一來他是獨生子,連說話的兄弟姊妹都無,二來張太後作妖的次數太多了,三來王太皇太後再怎麼樣,也不是他的親祖母,早年也由于明哲保身,與他接觸不多。
這就導緻,在孝宗皇帝過世之後,根本沒有一個親人能夠填補他内心的情感空缺。
這種情況或許等到他大婚後,有了子嗣,就會得到改善。
可他現在,可還是難以抵禦巨大的孤獨感。
因此,這個天上掉下的餡餅就落到了她頭上。
她可以進一步占據他的内心,持續施加影響。
對于她這樣無背景的人,皇帝的信任和依賴,就是她最大的政治資本。
她可以拿着這個,去朝堂上交換更多實在的東西,一步一步打牢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