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騎馬,太平公主乘車,夫妻倆受诏入宮。
。
。
按照以往的習慣,一般是兩人同乘一車。
可是今天氣氛有點不對,于是薛紹選擇了騎馬。
太平公主也沒有叫薛紹上車,夫妻倆開始了一場冷戰。
至成親以來,首次。
到了大明宮蓬萊殿前,太平公主要下車了,薛紹去扶。
太平公主倒是像以往一樣把手遞給了他,可是眼睛看着别處,臉闆得有點硬。
薛紹自知有些理虧,也就沒有多說。
随後二人結伴并肩走向殿内,仍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盡管兩個人都知道對方的心裡在想什麼,也都知道對方在渴望自己做出一些讓步。
可是兩人心中都不想妥協,尤其現在這情況,仿佛是誰先開口誰就輸。
直到走到了大殿門口,薛紹說道:“安然,你有孕在身,不要生悶氣。
”
“不用你管!
”太平公主冷冰冰的扔下一句,率先走進了殿内。
薛紹歎息了一聲,跟了上去。
二聖一同在禦書房,薛紹進去後吓了一跳,裴行儉也在!
兩日前還躺在床上不能動的裴行儉,居然穿着一身工整的朝服出現在了禦書房。
薛紹看到了他,眼睛都瞪圓了。
也就是礙着二聖在場,他死死忍不住了沒有多說話,先給二聖見了禮。
“薛紹,孫真人果然神醫。
看他藥到病除,裴公氣色如此之好。
”李治雖然精神不怎麼樣,但和顔悅色笑眯眯的,說道,“适才朕與裴公聊到了你的事情。
裴公說,不許你去出征。
你如何說?
”
薛紹猛然一怔轉頭看向裴行儉。
裴行儉若無其事笑眯眯的,像一隻老狐狸。
“陛下,臣……臣一定要去!
”薛紹急切之下,嘴裡都有點打結了。
“呶,你自己跟裴公說。
”李治一順手,就把包袱扔給了裴行儉。
“裴公?
”薛紹幾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裴行儉。
裴行儉先給二聖拱手,又對太平公主拱了拱手,再對薛紹道:“你安心在家,陪伴公主殿下。
”
“……”薛紹無語以對。
薛紹下意識的瞟了瞟武則天,發現她也在看着自己。
兩人眼神一觸,心中各自了然。
此刻,薛紹真恨不得跳起來和武則天大吵一架——不用猜了,肯定是武則天對裴公說了什麼,裴公的态度才會這樣。
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不帶自己出戰!
“薛紹,朕這個做嶽父的,都忍痛割愛舍你去行軍征戰了。
”李治在一旁說道,“但是你的老師裴公不願你去,那朕也沒辦法了。
”
面對這樣的局面,二聖加上裴行儉還有太平公主都一緻反對自己去遠征,薛紹縱然雄心萬丈,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
否則,那可就真的是衆叛親離了。
“裴公。
”薛紹正對着裴行儉,說道,“學生真的很想跟随于你,去打這一仗。
不為軍功,不為名利,甚至不為學兵法,不為别的任何東西。
學生隻是想,陪你走完這一段路。
”
“放心,以後還有機會。
”裴行儉的臉上挂着笑容,笑得仍像是一隻老狐狸。
可是薛紹分明看到,他的眼眶也有一點濕潤了。
這是薛紹第一次看到,裴行儉表現出一些傷感來。
薛紹使勁的忍,使勁的忍,眼圈還是紅了。
他馬上用低頭拱手一拜掩飾了過去,對李治道:“陛下,臣是一名将軍。
臣一切服從陛下的旨令,服從軍令的安排……這一場西征,臣不去了!
”
“也好……”李治點了點頭沒有多說,隻道:“回家收拾一下,和太平一同随朕去洛陽。
”
“陛下,且慢!
”
衆人一驚,同時扭頭一看,太平公主說話了。
“太平,何事?
”李治好奇的問道。
太平公主上前兩步正欲下拜,武則天連忙起身來扶住了她,“罷了罷了,你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禮。
”
“謝天後。
”太平公主沒有堅持,站着拱了拱手,說道:“兒臣有請陛下,收回成命。
還是準許驸馬,追随裴公一同西征去吧!
”
“什麼?
!
”所有人大吃一驚!
“太平,你糊塗了!
”武則天當場就有點急了,“你……你知道你說什麼嗎?
”
“兒臣知道。
”太平公主的語氣很平靜,如同叙說一件與她不相幹的事情,淡淡的道:“兒臣比誰都希望,驸馬能夠和我一同去洛陽,從此陪在我的身邊朝夕之與共,直到我們的孩兒出世。
”
“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驸馬對哪一個人,有像對裴公那樣真摯而熱切的感情。
”
“我想,在驸馬的心中,裴公就像是他的父親一樣。
”
“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驸馬,如此堅定的想要去做一件事情。
為此,他已是不惜一切。
甚至是我和我腹中的孩兒加起來,也無法讓他回心轉意。
”
“如果不讓他去做這一件事情,他一定會很後悔,很失落,很傷心。
那我就會比他更後悔,更失落,更傷心。
”
“到時候,他的人或者是在我身邊;但是心,已經随裴公去了西域。
就算能夠将他強留下來,又能如何呢?
我們都不會開心。
”
禦書房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傾聽,太平公主一字一句的說着這些話。
薛紹的心裡,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樣,滋味難以陳述!
“陛下,兒臣雖然身懷六甲,但一時不會臨盆。
”太平公主繼續道,“驸馬要照顧兒臣,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況且就算驸馬不在了,兒臣不是還有父皇和母後麼?
兒臣可以住在宮裡,讓侍禦醫照顧兒臣。
但是追随裴公遠征這樣的機會,卻是不常有。
因此兒臣肯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讓驸馬追随裴公一起,去遠征吧!
”
太平公主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武則天則是來了一個大大的深呼吸,幾乎所有人都聽到她把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氣。
顯然,這是一口傷心的怨氣。
她在怨憤自己的女兒居然把自己的一番好意當作了驢肝肺那樣的,生生扔棄了!
薛紹突然不怪武則天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武則天這個做母親的當然希望自己的女兒在懷孕期間,能有丈夫在身邊照顧。
因為她也是一位母親,她比這些男人都要知道懷胎十月有多麼辛苦。
“陛下,你決定吧!
”武則天發話了。
李治面露難色的皺了一下眉頭,轉頭看向薛紹,“你何不說句話?
”
武則天把包袱扔給李治,李治又回扔給了薛紹本人。
薛紹覺得隻要自己開口,無論說什麼,好像都是錯的。
一時間,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太平公主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道:“陛下,驸馬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你們又何必逼他表态呢?
——還是陛下決斷吧!
”
李治沉默了片刻,說道:“适才你們都不在,唯獨朕與裴公在這裡相談。
朕私下對裴公說,大唐真是太需要你,也太感激你了。
一直以來,大唐也虧欠了你太多。
現在無論你想要什麼,朕都一定滿足你。
”
“你們猜,裴公如果回答朕?
”
衆人都沉默。
李治自問自答,“裴公說,他隻要他的袍澤,和他一起去打這最後一仗。
”
現場寂靜無聲。
李治微微一笑,“朕和裴公一樣,都是疾病纏身。
隻有朕,最能理解裴公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心情。
朕當時非常的感慨,幾乎一時說不出話來。
因此,朕沒有當即給出答複。
”
“現在,朕可以回答裴公了。
”李治的聲音好像也有一點發抖了,“你要的袍澤,除了李謹行,朕都可以給你!
”
裴行儉雙膝一跪拜倒在地,五體投地老淚縱橫,“老臣,拜謝陛下!
”
“兒臣告退。
”太平公主一擰身,往外走去。
“殿下!
”薛紹喚了一聲,二聖一同對他揮手,示意他快去追。
薛紹匆忙拱手一拜,快步走出書房追上了太平公主。
“安然……”薛紹将她拉住,在她身後喚了一聲,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什麼也不必說了。
”太平公主背對着他,說道:“我在洛陽,等你回來。
”
薛紹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腕,不松。
太平公主輕歎了一聲,“去吧!
……裴公,時日不多。
你應該,多陪他。
”
薛紹松開了手。
太平公主走了。
……
當天傍晚,薛紹陪着裴行儉回到了他在長安的家。
門已壞死,庭院之中還殘留着去年的枯敗雜草,迎面就是一股腐爛與黴壞的氣息。
“裴公,不如去我家住吧!
”薛紹說道,“太平公主已經去了宮裡和二聖同住,明日去往洛陽。
若大的一個公主府,隻剩我一個人。
”
“不去。
”裴行儉答得幹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你若有心,就幫老夫收拾一下。
稍後,老夫還得在這裡宴客。
”
“宴哪些客?
”薛紹煞是好奇的問道。
裴行儉仍是那樣古怪兮兮的一笑,“老夫說請李謹行,你信嗎?
”
薛紹便笑了,“行,我去叫幾個人來,一起收拾!
”
剛轉過身來,薛紹就看到一位二十多歲的灰衣青年站在門口,腰挎一口茶色木鞘、麻布裹柄的老舊橫刀。
貌不驚人,安靜到木讷。
但薛紹知道,那把刀絕對是一把殺人飲皿的快刀。
這個人,就和他的刀一樣!
“李多祚,拜見裴公!
”雙膝下跪額頭貼地,他拜倒下來。
薛紹驚喜的往他身後一看,看到了曾經一起北伐的程務挺、程齊之、張虔勖、程伯獻、崔賀儉、獨孤祎之,沙咤忠義,黨金毗,郭大封,還有蘇味道,鐘紹京,劉幽求,薛楚玉,郭元振,魏元忠……很大一票人!
裴行儉站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裡看着這些人,撚着胡須笑得眼睛都眯起了,活像是一隻剛剛偷到了一隻肥雞的老狐狸。
“衆袍澤,都來了?
”
“那就同老夫一起吃個飯,喝個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