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念進來後的第一眼,看的是薛紹,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轉到裴行儉的身上。
“大名鼎鼎的裴聞喜,裴公,久仰了!
”伏念說出了一口非常流利和标準的漢話,以手撫兇彎腰下身,對着裴行儉行了禮。
一路同行了近千裡,這是薛紹頭一次聽到伏念說漢語。
如果不看他的人光聽他說話,肯定以為是個地道的唐人,還是關内兩京的口音。
“請坐。
”裴行儉也未多言,一名軍士給伏念取來了一個行軍馬劄,伏念很是淡定的坐了下去。
那張并不起眼也不張揚的臉上,平靜如水,仿佛内心世界一點的感情波動也沒有。
“伏念,你放着好好的大唐刺史不做,為何要反叛?
”裴行儉問道。
伏念淡然一笑,說道:“這些年來唐朝與吐蕃多有戰事,屢戰不利。
為了對抗吐蕃人強大的高原鐵騎,唐朝不停的在草原征募騎兵。
我是刺史,屢次奉命在草原的部族當中征集青壯兵勇。
這些人大多是有來無回,草原人怨聲載道。
再有一些貪官污吏從中克扣糧饷與陣亡烈士的撫恤,使得草原部族對唐朝非常的不滿。
在擔任刺史的時候,我扪心自問一直都是盡職盡職的。
但是我無法忘記我也是一名草原突厥人,是阿史那家族的汗室後裔,是那些失去了丈夫與兒子的草原人民的酋長與首領。
我不能再違備自己的良心,繼續幫助唐朝迫害我的同胞與子民。
所以,我舉起了義旗,帶領我的族人們宣布獨立、脫離唐朝的壓迫統治!
”
薛紹不由得眼前一亮,沒想到這個上千裡路上一言不發的、其貌不揚的突厥人,這麼健談!
而且,他絕對不是一個純粹依靠着野心與暴力來起家的草莽叛逆,他很有見識,也很有城府。
他方才的這一番話還是很有份量的,無疑是給突厥人的叛亂給出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他知道在法律與大義上說不過裴行儉,于是就從道德與良心上來為自己開脫和扭轉局面。
隻言片語,盡顯高手風範!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說道:“伏念,我其實早就知道你的名字。
此前阿史那泥熟匍與阿史德溫傅鼓動單于大都督府治下二十四州叛亂,曾經邀請過你一同參與。
可是你拒絕了。
但是為什麼,在泥熟匍失敗之後你又主動起事了?
”
伏念平靜的說道:“當時泥熟匍與溫傅合謀起兵反唐,我不是不想參與,而是認為他們太過心急,太過倉促。
我勸他們再等個兩三年,等到真正的時機成熟。
但是他們不聽,急于求成。
我認為他們會失敗,所以拒絕了他們。
”
裴行儉雙眉一皺,“你要等什麼?
”
伏念略微一笑,“裴公心裡比我清楚得多,又何必問?
”
伏念這話一說出來,薛紹心裡也是一醒神!
伏念這個人,真是不簡單!
他說要等兩三年,等到真正的“時機”,意思就是指――等皇帝李治駕崩!
李治身體不好一直在後宮養病,深居簡出久疏朝政,委托武皇後臨朝稱制。
表面上看,現在大唐很平靜,武皇後和一幫兒宰相大臣們,把大唐治理得還算不錯。
若有軍國大事,李治還可以出來拍闆。
但是危機已經暗藏,那就是一但李治駕崩,至高皇權将會出現一片真空,現在的太子李顯就算能夠順利的繼承大統,他也壓不住他強勢的母親和裴炎這一批執掌實權的顧命大臣。
也就是說,李治活着一天,大唐的中樞朝廷就能安靜一天;一但他死去,至高權力的争奪必然引起大唐朝廷的動蕩。
朝廷動蕩,則大唐天下不甯、對屬國的治壓也就會削弱――對突厥人來說,就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來了!
裴行儉的心裡當然也是清楚得很,但是他表現得很淡漠,說道:“既然你都勸泥熟匍等上兩三年,自己怎麼又倉促動手了?
”
“我也不想。
”伏念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可是泥熟匍敗亡之後,我的草原族人非但沒有灰心喪氣,反而更加堅定了獨立建國的雄心。
每天,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來找我,請求我高舉義旗帶領他們起兵。
再加上溫傅又拉起了一支人馬來找我彙合,草原上的部族全都在響應,甚至我的至親都以死相逼催我盡快動手。
人心所向衆意難犯,我根本無法壓住所有的族人!
”
裴行儉雙眉緊擰的點了點頭,“伏念,你有點才能,野心也不小,你比泥熟匍和溫傅都更加具備枭雄的潛資。
可是無論是眼前的情景,還是你真的等到兩三年以後再起兵,你終究是要失敗。
大唐帝國威服四海,你那一點投機取巧的心思,終究難成大器!
”
“裴公,你錯了。
”伏念呵呵一笑,雙手拍了拍膝蓋,說道:“當我被衆人推為可汗,被迫提前率部起兵的時候,我就早已經料到我很有可能會步入泥熟匍的後塵,不得善終。
但是突厥人的獨立,已是大勢所趨。
伏念,不過是繼泥熟匍之後的第二個先行者。
就算伏念的人頭也像熟匍一樣的被送到了長安,也仍會有其他的英雄人物領導突厥族人,繼續進行我們的部族獨立戰鬥。
突厥的複興,已勢不可擋。
我敢斷言,用不了多少年,草原上必然會有一個嶄新的突厥大汗國興起――大唐,無法阻擋!
”
薛紹,聽得心頭一震!
伏念的預言,真的是很厲害。
曆史上這一個時代,在伏念的叛亂失敗之後,草原部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中原的戰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們建立一個龐大的草原大汗國的腳步。
那段曆史時期,又恰好是李治駕崩、武則天改朝換代的時期,大唐内部相當的動蕩。
這給了突厥人很大的可趁之機。
于是,一個強大的、足以對抗大唐帝國的突厥汗國,就真的在草原上興起了。
往後的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内,大唐與突厥之間的戰争與和平,幾乎就成了這個時代的主旋律!
薛紹不禁深看了那個其貌不揚的伏念幾眼,心中不禁狐疑,這麼有遠見,莫非你也是穿越者?
當然薛紹心裡清楚,這不過是自己一個近乎無厘頭的猜測。
每一個能在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物,必然都有他的不凡之處。
如果伏念沒有這樣的智慧、遠見和高層建瓴的意志,就不可能被無數的草原人“逼”着做可汗,領導他們起兵叛唐。
一向吝于言辭的裴行儉,也不會對他的敵人許以一個“有才能與野心的枭雄”這樣的高度評價。
聽完伏念說了這一番意在長遠的高論,裴行儉隻是淡淡一笑,說道:“伏念,曆史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能夠真正預見或是完全決定的。
你我都隻是小角色,我們更應該在自己的位置上,處理好自己的問題――就眼前而論,你有何見解?
”
“裴公意下如何?
”伏念不動聲色,反問。
“老夫在兵在言兵,不問其他。
“裴行儉也不繞彎子,說道:“我奉大唐陛下之命,率三十萬大唐王師前來平叛。
你們自稱僞汗,擅自起兵攻破州縣、殺虐官軍荼毒子民,罪大惡極。
現在你隻有兩個選擇,其一,你與溫傅率衆投降、去除僞汗名号、解散軍隊,重要人等一同随我到長安請罪,聽候吾皇發落;其二,揮師前來與我決一死戰,沙場見雌雄!
”
“沒錯,的确是隻有這兩條路可走了。
”伏念點了點頭,說道:“突厥人要獨立,就必須經曆艱苦的戰争與各種兇險的博奕。
雖然我知道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突厥要獨立仍然面對很大的風險與困難,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我是真的沒有信心說服我的将軍與同胞子民們,讓他們投降。
”
“好,那就打!
”裴行儉二話不說,将手一揮,“打到你們願意坐下來談判為止!
”
“裴公剛膽大氣,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大唐軍神!
”伏念站起了身來,像剛才進來時一樣對着裴行儉撫兇彎腰行了一禮。
薛紹眯了眯眼睛,伏念雖然沒有喊出那一句“打就打、誰怕誰”,但是他眼前這副謙遜的姿态,反而比吼出那一句豪言壯語,更能震撼人心!
的确是個枭雄,哪怕是做了階下之囚,也仍是一身大氣!
這時,伏念對着薛紹也撫兇彎腰行了一禮,“承旅帥,我們結伴而行走了一千多裡,承蒙照顧,在此謝過!
”
薛紹略微一笑抱拳回了一禮,“應該的。
”
伏念淡然一笑,一雙眼睛直直的逼視着薛紹,說道:“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你确切的身份,但是通過我一路上的觀察推測,你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旅帥那麼簡單。
請問,你可以告訴我,你真實的身份麼?
”
薛紹呵呵一笑,“無論我以前有什麼身份,現在,我都是大唐的衛士!
”
“很好。
”伏念面帶微笑的點點頭,“能夠站在裴公的身邊一同審我,你一定不是泛泛之輩。
突厥人向來最是敬重勇士,我一向敬重人才。
你真的很神勇,也非常的有智慧。
如果我的手下有幾個你這樣的将軍,不愁大事不成!
”
裴行儉哈哈的大笑,“伏念,你不要想太多了。
等我把溫傅的人馬打到丢盔棄甲一敗塗地,再來和你談餘下的問題。
至于他――”
裴行儉一指薛紹,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他姓薛名紹字承譽,是老夫最器重的大唐年輕領将。
請記住這個名字。
因為以後的幾十年裡,他一定會是你們所有突厥人的惡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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