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連着下了好幾天,終于停了。
但是天氣并沒有因此而轉暖,雪後反而更冷。
朔方軍的操練仍在繼續,每操練三天休息一天,就以這樣的頻率進行了将近一個月。
眼看就要過年了。
薛紹和所有的将士們一樣,都忍不住有些思念遠方的家人,懷念在家裡過年的溫馨味道。
為了避免“思鄉之苦”影響到軍隊的鬥志和軍心的穩固,薛紹決定暫停操練,在不影響戍防戒備的前提之下,讓全軍将士以團為單位(每團二百人),自行組織集體過大年。
此令一出,全軍沸騰無不歡喜。
就在過小年的這一天,留守後方的胡人大将阿史那忠節費盡千辛萬苦,率領軍士送來了一批朝廷派發的犒軍物資。
上次朝廷下旨嘉獎,聖旨先至物資随後發出,前不久才運到夏州。
上頭下達的嚴令,務必要讓朔方軍的将士們在過年以前收到這批獎勵。
阿史那忠節隻好頂風冒雪的送來了。
物資非常的豐厚,既有獎勵給薛紹和一幹兒戰将的黃金絹帛,也有獎賞給下級将官和士兵們的銅錢,同時還送來了全軍三個月的軍饷。
朝廷難得如此大方一回,在小年這天收到軍饷與獎賞紅包,将士們都很開懷。
薛紹心裡清楚,這一批嘉獎其實是皇帝李顯複出之後力主促成的,目的在于籠絡朔方軍将士,并有緩合君臣矛盾的用意。
當然,李顯也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善意的舉措,能讓薛都督“善待”他的嶽父大人,夏州都督府的新任長史韋玄貞。
薛紹不知道裴炎心裡會怎麼想,但事實是他沒有反對。
其實就算裴炎想要反對,也沒有足夠的理由。
朔方軍連戰連捷,這是鐵打的事實。
有過必罰有功則賞,這怎麼都說不破。
思及此處薛紹不禁微然一笑,李顯還會用陽謀了,有長勁!
按照薛紹此前的表态,朝廷封賞給薛紹個人的獎勵部分,将會平攤分發給全軍所有的将士。
行軍記室蘇味道對薛紹說,少帥的獎勵雖然豐厚,但是平攤給全軍十萬将士,每人大概隻能分到二三十枚銅錢。
與其這樣,還不如隻是分賞衆将?
薛紹知道蘇味道的用意,主帥籠絡好身邊的将佐,這非常的重要。
如果把這筆錢集中分發給為數不多的中郎将以上級别的将官,每個人将能得到一大筆的好處。
這樣,顯然更加實在!
但是薛紹否決了蘇味道的提議,他說,如果是在平常,我會接受你的提議。
但現在是過年,每逢佳節倍思親,全軍将士跟着我背|景離鄉吃盡苦頭,我身為主帥給他們每人派發一個新年利是,也算是盡到一點心意。
将官們自有朝廷的封賞,想必他們也不會介意在這種時候,和同甘共苦的士兵一同分享主帥的饋贈。
蘇味道恍然大悟,連連稱贊薛紹“體恤下情、愛兵如子”,然後馬上着手去操辦此事了。
薛紹暗自好笑,心想蘇味道肯定以為我一個世家子弟,隻注重籠絡官僚仕宦,沒那個心情去管最低下層士兵們的死活。
他哪裡知道,我曾經也是一個“草根士兵”,而且上次北伐我還有過充當普通小卒的經曆,我太了解下面的士兵需要什麼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就是窮苦出身的普通士兵們,最普遍的心态!
果然,蘇味道剛剛才把薛紹分賞全軍的告示一發,全軍歡呼拍手相慶。
倒不是說二三十枚銅闆能讓誰發一筆大财,禮輕情意重,薛紹的這一份關懷和心意讓将士們非常的感動,尤其是在大過年的這種時候。
身先士卒的冒雪訓練,一視同仁的分賞全軍,薛紹的聲望在朔方軍再度高漲,已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之态,絕對無人可及!
與阿史那忠節一同來的,還有一封大家預料之中的“調令”。
此前羽林将軍範雲仙率領少數兵馬前來助戰豐州,那時先帝剛剛駕崩,薛紹遇刺帝都不穩,朔方軍還在駐守洛陽。
現在豐州局勢暫穩又有了薛紹坐鎮,範雲仙身為禦林軍大将被朝廷下令調回,确在情理之中。
但是範雲仙本人不想走。
收到調令之時,這個殺人如麻的七尺男兒狠狠的痛哭了一場。
與他并肩作戰死守豐州的司馬唐休璟也很是傷感,彼此同生共死患難與共,袍澤感情很是難予割舍。
無奈,朝廷的命令必須執行。
薛紹率領将佐們,給範雲仙辦了一個盛大的餞别之宴,為之送行。
唐休璟本人則是親自送出了三十裡之外,淚濕滿襟的怏怏而回。
雖然隻是一個小插曲,但是讓薛紹看到了朔方軍内部已經有了良好的軍隊氛圍,袍澤之間感情深厚。
薛紹覺得很欣慰,軍人重情義輕生死,這是一支軍隊擁有強大凝聚力的表現
年三十了。
一向以蒼勁雄渾金戈鐵馬示人的豐州軍鎮,今日張燈結彩,難得的表露出了一絲節日的喜慶氣息。
除了輪換駐防與警戒的部隊,全軍以團為單位歡聚過年。
薛紹在自己的帥府裡置辦了宴席,邀請衆将一同聚餐守歲過除夕。
為免酒後誤事,朔方軍中一直嚴格禁酒,今日薛紹“法外開恩”遍賜全軍,準許每人可以喝少量的果酒——兩合,也就是不超過二兩。
這點酒對于酒量大的人來說,就像是刷了個牙。
但是大家都知道如今豐州肩負的軍國責任之重大,非比兒戲。
過年能有兩合果酒可以喝,已是非常難得。
衆将來了帥府,個個興高采烈,但都不不約而同的抱怨說“少帥太小氣了,才這麼一點酒”!
薛紹知道他們是有口無心說說而已,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男人們在一起,哪怕是一碗黃泥漿也能喝出至尊佳釀的味道來,沒人會真的計較。
結果,将軍們很快就喝完了果酒,然後以茶代酒行酒令,難得開懷的熱鬧了一回,過年的氣氛非常的濃烈。
薛紹和李多祚、郭元振、薛楚玉還有吳銘郭安坐在一起,喝些熱湯聊些閑話,心情都挺放松。
突然郭元振朝旁邊那堆人一指,哈哈的笑道:“少帥你們看,那群家夥剛好湊成了十二生肖,真吉利呀!
”
衆人聞聲一同看了過去,别說,還真是!
豐州司馬唐休璟,胡人悍将阿史那忠節,剛剛斬露頭角的新人張仁願,還有雙子猛将獨孤祎之與沙咤忠義,另有裴行儉留給薛紹的張知運、崔智鞏、閻敬容、甘元暕、裴思諒、王智方和劉玄意這七員重将,剛好十二個人湊在了一起正在行酒令。
巧的是,這十二個人都是中郎将級别。
而薛紹身邊的李多祚、薛楚玉和郭元振,則是級别稍高的将軍。
在座的這十八個人,剛好就是朔方軍的核心骨幹!
“我們是十二生宵,那你們不就是四大瑞獸了?
”那邊的人不甘示弱,笑道,“青龍朱雀,白虎玄武!
——嗯嗯,剛好!
”
吳銘和郭安隻是笑而不語。
他們的職責比較特殊,“斥侯”從來都是無名英雄,用薛紹的話說,那是生活在在黑暗之中的影子武士。
“四大瑞獸十二生宵,還有兩個影子武士。
”薛紹笑道,“有點意思!
朔方十八将,這下都有诨名代号了!
”
衆人一陣大笑,其樂融融。
本是一句無心的戲言,誰料除夕之夜戲言就不胫而走了,“朔方十八将”的名号全軍皆知。
薛紹,一不小心就成了将士們口耳相傳的“青龍上|将”。
與此同時,遠在千裡之外的草原大漠之中,軋荦山上。
飛雪漫天千裡冰封,可是卻有一條人工開辟的無雪山徑,盤繞而上。
阿史德元珍讓自己的五百親兵日夜掃雪開道,就為了在這時候能夠親手給山上的人,送上一壺自釀的美酒。
軋荦,突厥傳說中的戰争之神。
軋荦山,則是好戰的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砥。
能住在這座山上并且值得阿史德元珍親自去送酒的人,隻有一個。
神鷹之子阿史那克拉庫斯的母親,阿史那艾顔。
阿史德元珍穿着一身厚實的毛皮大裘,提着兩壇酒走到了山頂那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外面。
這是一座有着明顯的大唐建築風格的院落,不大,很新,精緻典雅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
抖落身上的積雪之後,阿史德元珍拍了拍院子的門。
“如此深夜,何人造訪?
”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阿史德元珍微然一笑,“神母,是我。
”
院内沉默了片刻,傳出艾顔的聲音:“阿波達幹,現在已經太晚了。
風雪漫天山路難行,你請回吧!
”
“今晚是漢人傳統的除夕之夜。
我知道神母從小在中原長大,有過年的習慣。
”阿史德元珍說道,“因此我備了一些自釀的薄酒,還帶了兩位手藝精湛的漢人廚娘,來陪神母一同守歲過年。
”
“多謝阿波達幹的好意,我已經睡下了,請回吧!
”艾顔的語氣很柔婉,但是不容商榷。
阿史德元珍見她一直稱呼自己的官職,言語之間多有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意味,不由得微微一苦笑。
沉默了片刻,阿史德元珍說道:“那好吧,酒交給廚娘保管,她二人會一直等在門口,直到神母準許她們入内。
”
“在下告辭。
”
說罷,阿史德元珍踩着厚厚的積雪,朝山下走去。
他身邊的親信士兵們舉着火把小心的開道和攙扶,一同離去。
院子門口隻剩下兩個女人,迎着朔風頂着飛雪孤零零的站着,瑟瑟發抖。
阿史德元珍一行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山道轉角,院子的門就打開了。
兩名身強體壯的突厥女奴,連忙将那兩名快要凍死的漢人女子拉進了院子裡,然後又飛快的關上了門。
阿史德元珍站在不遠處的暗影之中靜靜的看着眼前一幕,不禁苦笑搖頭。
“何必呢?
”
“隻要你做了一天的突厥神母,就永遠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
“……更何況,他早就忘記你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