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暨的一番輕描淡寫的大實話,卻讓沙吒忠義的一顆心都揪成了一團,繼而因收得太緊,壓力劇增,超過了極限,“砰”地一聲,破碎了……
皿與肉飚飛,噴灑得整個兇腔到處都是,那份疼痛深入骨髓,深入神魂,讓他無法忍受也無法忘記。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對于武攸暨來說,不過就是大實話,其中并沒有絲毫誇大其詞的部分,每一個字都禁得住推敲和考證。
朔方邊軍先後兩次大破突厥大小可汗,除了逆天的軍功以外,最大的繳獲就是數不清的四腳牲畜,其中僅僅是完好無損的戰馬就足足能有七八萬匹之多,至于牛羊,武攸暨都賴得關心具體的數字。
其實,在朔方邊軍之中,除了後勤總管趙政和秦大将軍等有數幾人,因職責所在不得不搞清楚具體的數字,其他人誰有心思聽那些冷冰冰的數字,統統都以“無數”代替。
七八萬匹戰馬,加上那些牛羊,散開來得鋪滿多大的地方,可不就是數不勝數嗎?
武攸暨做如此想,的确是無可厚非,因為他是朔方大捷的參與者,那些戰馬和牛羊也有他的一份功勞,這些日子已經司空見慣,早就對突厥戰馬麻木了。
如今的朔方,隻要你會騎馬,就不缺坐騎,以至于整個朔方邊軍差不多找不到兩條腿走路的步兵,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支“騎兵”。
他無所謂,可沙吒忠義卻不同。
他久在邊疆,多年來與各路形形色色的胡子打了一輩子仗,對胡子騎兵的來去如風、行蹤不定頗為頭疼,有時候明明是已經擊破了胡子,但卻因為缺少騎兵,而眼睜睜地看着胡子四散逃逸,卻無法擴大戰果。
不要看他此時帳下的一萬輕騎,那是集結了多支兵馬以後從中挑選而出的,隻是因為馳援朔方而暫時歸他統領。
一旦此戰結束以後,這些輕騎立即就會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做鳥獸散,留下他帶着一支步兵艱難度日。
沙吒忠義凝視着遠方的那些戰馬,心中在疼,而口中卻被唾液塞滿,差不多快要溢出來了。
這不怪他眼紅,對于過慣了苦日子的沙吒忠義來說,對戰馬垂涎欲滴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眼前的一萬匹優良的突厥戰馬若是能配屬給他他可以對武後、對兵部拍兇脯立下軍令狀,要不了兩三年時間,他就可以練出一支精騎,形成一股新的戰鬥力,不讓胡子在大草原上專美。
而這些戰馬一旦進入神都,其下場可想而知,首先是文武百官中的大佬還有老牌勳貴、新興的武氏一族會分一杯羹,然後将被北衙禁軍給瓜分幹淨,至于南衙禁軍能分點殘羹剩飯就不錯了,而對于沙吒忠義這樣的地方都督,也隻能半夜裡想想、純當做個美夢罷了。
就在沙吒忠義滿嘴唾沫,都忘記吞咽的時候,邱布衣來了,算是将老将軍從不甘中給拉了出來。
邱布衣少年從軍,也曾在邊疆戌守多年,殺敵無數,屢立戰功,從而被選入羽林衛,成為天子親軍,擔負戌守宮禁的重責。
他本是一魁梧的大漢,身高八尺,一身的腱子肉,可而今卻因為遭受到身心的雙重打擊,變得形容枯瘦,須發淩亂,身上的衣甲也多處破爛,沾滿了灰塵和污垢,就像是一個乞索兒一樣,就連最熟悉的人恐怕也難以一眼認出。
他雖枯瘦和疲憊,但腰背卻沒有彎曲,而是如一杆長槍般傲然挺立,将一名虎将的不屈表現得淋漓盡緻。
眼中雖布滿了滄桑,但卻不乏淩厲,在沙吒忠義的親衛指引下登上了城頭,朝老将軍深深施了一禮,沉聲問道:“不知大帥找某前來,有何吩咐?
”
他雖是戴罪之身,因一場天變而遭受無妄之災,被雷霆震怒的武後選做洩火的對象,從而被貶到朔方戌邊,但卻并沒有因此而意志消沉,形神沮喪,淪入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從神都到代州城,作為一名“罪将”,一路之上,嘗盡了辛酸苦辣,身心可謂是備受摧殘,但卻無法摧毀他的鋼鐵意志,也彎曲不了他的脊梁。
他已經不是風光無限的羽林衛中郎将,但在面對朔方行軍總管的沙吒忠義之時,依然不亢不卑,并沒有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而是竭力保留了自己的尊嚴和骨氣。
也正因為如此,他赢得了沙吒忠義老将軍的看重。
對于身經百戰的老将軍來說,作為一個軍伍上的漢子,可以戰死,但卻不能跪着求生。
如果邱布衣對他卑躬屈膝,極盡谄媚,反而讓他看不起。
老将軍那肅然的面容難得地松弛了下來,聲音和藹地道:“邱将軍,本帥之所以請你來,是因為想讓你确認一個人的身份。
”
他略停頓了一下,以目示意城外的武攸暨,緩緩說道:“邱将軍在羽林衛多年,一直肩負守衛宮禁之責,相必對南北衙禁軍各位将領都很熟悉,本帥想讓你看看,那城下之人是不是左衛中郎将武攸暨将軍?
”
就為了這事?
邱布衣簡直就是難以置信,武攸暨何許人也?
那是武後的侄子,從皿緣上來說還是比較親近的,且是現在的羽林衛大将軍武攸宜的胞弟,在神都朝堂之上誰人不識?
他轉而一想,沙吒忠義老将軍久在邊疆鎮守,與朝中之人大多不識,而在他進京以後,武攸暨又早已奉旨到朔方戌邊,因此,二人之間不認識也很正常。
他道了一聲“喏”,繼而緊走幾步,來到兇牆邊探出頭朝武攸暨看去。
武攸暨比兩年前黑了一些,也健壯了許多,但其模樣卻并沒有多少改變,尤其是那臉上掩飾不去的那一絲濡弱,讓邱布衣根本就無需細看,就可以肯定他的身份。
武攸暨因久久不曾得到沙吒忠義的回話,正等得不耐煩,見城頭之上忽然冒出一顆蓬頭垢面的腦袋,不禁吓了一跳。
待仔細打量一番,遲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問道:“城上之人可是……羽林衛邱布衣将軍?
”
見武攸暨相問,邱布衣不由得鼻子一酸,悲從心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