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星辰似乎還是原先的那個星辰,外頭的情勢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宮中表面上瞧着沒什麼,暗地裡卻早已吵了個地覆天翻。
慧覺大師如同往日一般做他的國師,此事已過,地位越發的穩了。
五皇子宣華和德妃卻沒有表現出什麼欣喜之意,甚至比往日更加謹慎小心。
如今皇帝心思深沉,誰都不想主動去觸黴頭。
而向來以德才服人的宣離,果真表現出了孝子的一面。
在景陽宮外頭長跪三天三夜後,終于體力不支暈倒。
皇帝大怒,将他送回府上去,責令他不許進宮。
宮中突逢此變,蔣阮倒是不慌不忙的準備回蔣府。
隻因為――蔣俪死了。
若是陳貴妃還未曾失勢,蔣俪的死勢必會引起掀起更多的風浪,然而陳貴妃被打入了冷宮,蔣俪的死便如投入廣闊湖底的一顆小石子,什麼波浪也未曾掀起來,就這麼靜靜的沉了下去。
而因為蔣俪之死在百姓中激起的流言,也被陳貴妃成為禍國妖星的流言打了下去。
然而不管外頭怎麼說,蔣俪終究是蔣家女兒,身為蔣府嫡長女,斷沒有留在宮裡不肯回頭奔喪的道理。
蔣家倒是沒有說什麼,好似卻是二姨娘得了失心瘋,帶着娘家的人打上門去,結果郎中府的人冷面相對,隻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蔣俪失貞在先,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二姨娘來讨說法。
蔣權得知此事後匆匆上門帶走二姨娘,二姨娘在府中地位一落千丈。
本以為蔣俪嫁給郎中夫人,夏研又被打入小佛堂,如今蔣府能被二姨娘一人獨大,誰知成親當日便出了這等醜事,如今蔣俪一死,和郎中府也算是徹底撕破臉皮。
蔣權本就惱怒蔣俪所作所為,再看二姨娘如此不要臉面的向郎中府讨說法,也是氣恨不平,幹脆将二姨娘也軟禁了起來。
兜兜轉轉,除去向來不管事的大姨娘,府中的中饋之權終究還是落到了五姨娘紅纓的手裡。
蔣俪死的時候郎中府并沒有立刻通知蔣府,是以蔣阮回府隻過了一日,便到了蔣俪出殡的日子。
蔣俪作為郎中府,喪事也是由郎中府一手操辦。
蔣俪的死難免有人說道郎中府,一個失貞的妻子過門沒幾日就死了,若說其中沒有左江的幾分功勞,無論如何都是令人不信的。
左家似乎也是顧慮到了這點,蔣俪的喪事倒是辦的一點都不馬虎。
隻是到底來吊唁的人都能看出來左江臉上的不喜。
左江此人,如今名聲盡毀,上頭的依靠陳貴妃也已經倒台,宣離為了自己的名聲是斷然不敢再用他的了,這一輩子的仕途算是毀在了蔣俪身上。
當看到來吊唁的蔣府人時,目光裡就難掩憤怒。
怕二姨娘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蔣權并沒有帶上她。
蔣阮跟在蔣權身後,朝靈堂中蔣俪的牌位上香,左江一身喪服,冷冷的看着蔣阮。
在左江看來,當初郎中府一事,必然有蔣阮在其中動手腳,若說蔣俪令他蒙羞,蔣阮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蔣阮坦然的與他對視,技不如人,願賭服輸。
左江自以為能攀上一條飛黃騰達的道路,誰知那不過是地獄的捷徑罷了。
被蔣阮目光中的輕蔑一激,左江的眼神有些瘋狂,隻覺得那些不好的回憶,近日來被人戳着脊梁骨嗤笑的恥辱感全部湧上心頭,幾乎控制不住的要沖上去。
正在此時,卻隻聽聞一個柔柔的聲音道:“姐夫,節哀順變。
”
那聲音并非來自一邊若有所思的蔣素素,而是嬌嬌怯怯的蔣丹。
蔣家如今隻剩下三個女兒,蔣阮妩媚,蔣素素清麗,那唯一剩下的蔣丹,卻好似突然褪去了曾經卑微的外殼一般脫胎換骨,容色雖然不及兩位嫡女,卻自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氣質。
這樣的氣質最是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左江被那聲音一說,先是一愣,目光落在一身缟素的蔣丹身上。
蔣素素穿白衣向來是穿慣了的,有種仙氣。
蔣丹卻是有人氣的多,仿佛鄰家芳華佳人,純潔可愛,嬌柔動人。
左江這才想起來,面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本來應當是三年前與他定下婚約的女子。
當初他救人一命,留下一段姻緣。
卻不想那姻緣陰差陽錯牽錯了人,隻那時候郎中府和蔣府都說好是蔣俪,他也隻能默認。
他早已打聽過,蔣俪的脾性要比蔣丹壞的多,原本就對蔣俪存了幾分不喜,後來又出了醜事,便是蔣俪臨死之前還要想着要拖郎中府下水,每每想起來,左江都是一肚子氣。
而今日看到蔣丹,他不禁眼前一亮,心想這才本該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本就該是這樣溫柔賢淑的淑女才對。
越是這樣想,越是想起蔣俪的無恥跋扈,心中越是不甘。
蔣丹卻像是被左江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些害怕,後退了兩步道:“姐夫……”
左江猝然回神,擡頭正對上蔣權不悅的目光,蔣阮沒看他,蔣素素的表情卻是有些饒有興緻。
紅纓扶着蔣老夫人,左江垂下首,淡淡道:“多謝四妹寬慰。
”
“四妹”兩個字咬的極重,仿佛含着某種莫名的情緒。
蔣阮垂眸,長長的睫毛劃出一道妖異的弧度,唇角微微一翹,竟是笑了。
天竺注意到蔣阮這個細小的動作,眼神變了變,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蔣丹和左江,目光歸于困惑。
許是這邊的氣氛實在是太過尴尬,衆人的目光都盯着這邊看,蔣權匆匆說了幾句話後便走開。
蔣老夫人似是一夜間老了十歲,蔣家女兒平白就沒了一個,還是以這樣不光彩的方式,蔣家幾十年來的清流形象,就在短短的幾年間敗了個精光。
蔣素素的神情卻是有些複雜,一方面蔣俪出事,她自是幸災樂禍的,可蔣俪出事,也牽連到了蔣家其他女兒的名聲,日後對她嫁人也有一定影響。
想到夏研如今還在小佛堂關着,蔣權也沒有将她放出來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又生出一絲煩躁來。
再看向如初開菊花一般的小可憐蔣丹,蔣素素的語氣中就帶了幾分嘲諷:“四妹,方才三妹夫對你可真是關懷備至,說起來當初這姻緣本就該是你與妹夫的,誰知被三妹搶了先。
所以說姻緣這事情,本就不該胡亂來定,四妹,如今三妹病逝,許是老天爺的暗示,時間未晚,不如再和妹夫再續前緣?
”
蔣素素因為夏研之事到底對蔣權心中懷了幾分憤怒,不若從前一般尊敬,此刻蔣權在另一邊,倒也未曾聽到蔣素素的話,蔣素素說話如此無忌,蔣丹卻是怯怯一笑道:“二姐姐别打趣丹娘了。
”
這般不溫不火,也沒有發怒,蔣素素眼神閃了閃,心中不由得生了一股郁氣。
蔣阮本就是個心機深沉的,又有太後和趙家做依靠,如今連蔣丹也變得這麼不好對付。
她越發覺得心中憤懑。
蔣阮似乎沒聽到兩人的對話一般,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惹得蔣丹多看了她幾眼。
……。
在郎中府吊唁的事情便這麼過去了,大抵還是有驚無險,左江中途又來了一回,面上做的俱是十分恭敬,隻是目光卻是若有若無的往蔣丹身上飄。
其中的意味不得而知,蔣老夫人因此又發了一通火,将蔣權罵了個狗皿淋頭,隻說當初若不是蔣權和二姨娘搞出這樣多的事情,蔣家又何必落到如今這個任人看笑話的地步。
蔣權鐵青着臉應了,隻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蔣府二姨娘居住的院子裡,如今隻是一片蕭條。
窗前的花兒許久都未曾有人澆過水,一夜之間竟是像全部都死光了一般。
雜草生的到處都是。
二姨娘向來最是講究這些的,也喜愛些富麗堂皇的東西,院子裡從來是擺了一衆玉器金銀,眼下卻是像被人打劫了一般,架子上空空如也。
地上鋪滿了灰塵和蜘蛛網,空氣中傳來一股腐朽的味道。
屋中窗戶未開,仿佛屋裡人極其懼怕日光似的,簾子拉的嚴嚴實實,在夏日裡散發着潮濕的惡臭。
床鋪上的人緊緊縮成一團,雙手抱肩,向來有些趾高氣揚的鳳眼此刻充滿了皿絲,眼神中凸出一種狂亂的色彩。
丫鬟将手中的藥碗端起來,輕聲道:“姨娘,該吃藥了。
”
仿佛将她從臆想中徹底驚醒,二姨娘一下子跳起來,一把抓住丫鬟,急急道:“還吃什麼藥,俪兒還在郎中府受欺負,天殺的左家人,竟然這麼對俪兒,我定要為俪兒讨個說法!
”
那丫鬟被二姨娘抓的手臂一痛,也不敢掙脫,隻紅了眼圈,小心翼翼道:“姨娘,二小姐已經死了。
”
“胡說什麼!
”二姨娘一巴掌打在丫鬟的臉上:“再讓我聽到你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看我不活撕了你的嘴,将你賣到最下賤的窯子裡去!
”
丫鬟含淚捂着臉,也不敢說話。
二姨娘突然又抱歉的看着她:“楊柳,我不是故意打你的,眼下我身邊能信得過的,就隻有你了……。
”她突然抱着頭,痛苦的大叫起來:“我的俪兒死了,她死啦!
死在郎中府裡了,她是被左家人害死的,她死啦,我的俪兒啊!
”
二姨娘中這般瘋瘋癫癫,吓得那丫鬟也顧不得痛了,忙道:“姨娘,姨娘你又發病了,且喝了這藥吧,喝了藥就好些了。
”
可自從二姨娘出事後,蔣權将她軟禁起來,身邊就隻剩下楊柳一個人伺候,二姨娘發起瘋來的時候,楊柳一個人哪能拉的住。
蔣俪的死到底給二姨娘帶來了巨大沖擊,便是這幾日時時如失心瘋一般的舉動,大夫也隻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原來一個飛揚肆意的人,眼下竟然落得如此凄然結局,令人不勝唏噓。
楊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便聽得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溫柔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下去吧,這裡有我。
”
楊柳一回頭吓了一跳,結巴道:“四、四小姐。
”
來人一身鵝黃小裙,笑意恬靜羞澀,輕聲道:“我來勸慰姨娘。
”
楊柳有些擔憂的看了二姨娘一眼,對上蔣丹時,被那雙眼睛一看,竟然大吃一驚,原先懦弱無能的四小姐如今眼睛裡卻像是有刀子一般,令人看着就覺得寒涼,仿佛一條蛇在窺伺着獵物。
楊柳咬牙,硬着頭皮道:“那就勞煩四小姐了。
”低着頭跑了出去。
二姨娘還抱着頭在床上痛苦的翻滾,蔣丹靜靜的走到她面前,低頭欣賞般的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姨娘,奪人姻緣的下場如何?
”
二姨娘身子顫了一顫,更加痛苦的低嚎起來。
蔣丹卻是緩緩道:“姨娘本是個聰明人,又向來心狠,才那般雷厲風行的奪了丹娘的姻緣,怎麼,如今竟是要用裝瘋賣傻來逃避痛苦不成?
”
二姨娘終于擡起頭來,惡狠狠地注視着蔣丹:“那本來該是你的下場,俪兒是替你去死的,你這個掃把星,是你吧俪兒害死的,你還我的俪兒……”說罷就要張牙舞爪的撲上來,然而她在屋中關了許久,這幾日又憔悴的脫了人形,蔣丹隻輕輕一扭身便避過了。
“二姨娘這話說的好生奇怪。
”蔣丹笑了笑:“當初可是我要将親事丢給姨娘的?
不是,是父親和姨娘,想着法子将親事從丹娘手裡奪走的。
三姐姐可是高興了許久,卻不知道二姨娘為她選的這一門親事,最終卻是将她送入了黃泉。
”蔣丹低低歎息一聲:“真是冤孽啊。
”
二姨娘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你……。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蔣丹說的沒錯,全是因為她,因為她想要這門親事,不甘心蔣丹和蔣俪同為庶女,蔣丹卻可以嫁的這樣好。
愣是讓自己娘家父親來說話,說動蔣權,将庚帖換成了蔣俪。
哪裡知道自己的一己私心,最終害的卻是自己的女兒,二姨娘悔不當初!
蔣俪滿意的看了一會兒二姨娘的悲哀之态,才淡淡道:“姨娘的悲傷,我也能感同身受,今日就是來提醒姨娘,莫要怪錯了人,卻讓真正的兇手逍遙快活。
”
“真正的兇手?
”二姨娘猝然擡頭。
“是啊,”蔣丹恬靜的笑容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她輕輕開口道:“姨娘不覺得三姐姐死的太過奇怪了嗎?
誠然,三姐姐的那門親事,本該是由我來承擔的,是以對此事,我便特意打聽了些,誰知道不打聽不要緊,這麼一打聽,卻知道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
“什麼事情?
”二姨娘抓住蔣丹的手,眸中閃過一絲急切。
蔣丹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說起來,這事原是我也不敢相信的,因為,這件事情,說到底,是和大姐姐有關啊。
”
“蔣阮?
”二姨娘神色一變,道:“怎麼會和她有關!
”
“大姐姐生的國色天香,京中子弟自是傾慕不已,連三殿下也不例外。
那一日三姐姐和左郎中大婚,三殿下煩請左郎中幫個忙,讓他能同大姐姐見上一面,本來麼,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隻是大姐姐自诩為深閨淑女,如今又和皇親國戚沾上邊,自然不能給皇家丢臉。
三姐姐不過是想幫姐夫一個忙的,不想卻被大姐姐遷怒,大姐姐一怒之下,便讓姐夫和三姐姐有了第二日的事情。
”蔣丹說的不慌不忙,仿佛講故事一般的口吻停在二姨娘耳中更是憋屈。
二姨娘神色變幻莫測,幾乎要哭又要笑,過了許久,才從牙縫中艱難的擠出一句:“你這麼說,可有什麼證據?
”
蔣丹輕輕地笑起來:“姨娘這時候還不相信丹娘的話啊,姨娘難道不覺得奇怪麼?
當日三姐姐大婚之後,大姐姐就進了宮中。
若非宮中有人護着,大姐姐怎麼會如此肆無忌憚?
姨娘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打聽。
不過如今姨娘想要出去尚且困難,而你能相信的,隻有我。
”
她的話字字句句都戳中二姨娘心中所想,其實在蔣丹說完之後,二姨娘就信了。
便是一通謊言,這謊言也實在太過天衣無縫。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喪女之痛令二姨娘完全不能承擔,蔣俪的是由她一手促成,隻要想到這件事情,二姨娘就恨不得掏出心窩子。
然而如今蔣丹的一番話,卻令二姨娘有了一個宣洩的出口,能将所有的恨意都發洩在蔣阮身上,她怎麼會不高興?
“蔣阮,她害了我的俪兒,我要她陪葬!
”二姨娘握緊雙拳,眼中簡直要噴出火來。
“如今父親可是惱姨娘的很,姨娘想給三姐姐報仇,可不能魯莽行事,否則不但沒能給三姐姐伸冤,還将自己的搭了進去。
”
蔣丹的聲音涼薄,二姨娘似乎這才回過神來。
隻聽得蔣丹繼續道:“二姨娘若還想能給三姐姐報仇,就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
二姨娘看着蔣丹恬靜的笑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第一次,她覺得這個懦弱無能的孤女是如此恐怖,這等心機,當初若是真和蔣俪對将起來,蔣俪比不是她的對手。
她喃喃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
“大姐姐活的太好了。
”蔣丹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她活的這樣好,我卻在泥潭中掙紮,如何甘心,不如就跟我,一道沉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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