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的元興城,早已是銀裝素裹。
又是一場大雪過後,坊間罵聲連天。
下雪對于一般市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不是他們沒有情調,而是市政衙門攤派的清雪稅太重,再加上大雪會封道,在清完雪之前,外面的糧食和煤都進不來,搞不好還要漲價。
市政衙門也不是要為難百姓,這城裡城外,還有連接外地的官道,凡是有路的地方,都要清雪。
上頭給的時間隻有三天,若是三天後轄區的路面上還有積雪,衙門的主事人就要被扒官衣,若是倒黴,還可能被扣上個辦事不力的罪名打入大牢。
一人一鍬,一天才能清幾噸雪?
這元興城單是城區面積就有近200平方公裡,算上周邊的村縣,還有轄區内的官道,清雪量相當的大。
想要在規定時間内完成任務,那就隻能多雇人。
既然是雇人幹活,就算不發工錢,也得管人家一日兩餐吧?
市政衙門不是活神仙,變不出錢糧,所以隻能加收清雪稅。
“這京城是越來越難讨生活了!
”
安民坊的一家面食鋪内,一個頭戴狗皮帽子,身穿破舊皮襖的漢子大聲抱怨道。
元興城是大先帝國的首都,外地人習慣稱它為“京城”,本地人則是稱呼它原本的名字,比如說元興,元興城之類的。
頭發花白的男性店主白了這人一眼,不耐煩的問他說。
“要啥?
”
“兩個大餅子,要熱乎的!
”
店主掀開面前的棉鋪蓋,從笸籮裡撿出兩個冒着熱氣的蒸玉米面餅,吆喝道。
“兩個大餅子!
收錢!
”
店主話音剛落,身旁圍着圍裙的老婆子便面無表情的說道。
“兩個大餅子,一毛錢。
”
“啥?
一毛?
”那漢子聞言一愣,“昨天不是還八分錢嗎?
”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老婆子不耐煩的敲了敲案闆,“買不買?
不買讓道,後面還等着呢。
”
那漢子把手伸進皮襖裡摸了摸,臉色一變。
他看着店主手中的玉米面餅,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吞了口唾沫,然後不甘心的改口道。
“那要一個。
”
“一個五分。
”
那漢子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數出兩張兩分的,一張一分的,手裡還剩三張一分的。
“……給。
”
老婆子接下票子時,店主将一個玉米餅放回了笸籮,用棉鋪蓋蓋好。
那漢子從店主手中接過玉米面餅,賠笑着問道。
“能給點鹹菜嗎?
給幾根兒就行……”
“沒有。
”
店主不耐煩的朝他揮了揮手,吆喝道。
“下一個!
”
那漢子沒有糾纏,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離開了。
他身材高大,擋住了排在身後的客人。
那是位中年男人,頭戴灰色的棉線帽,穿着一件藍色的新棉襖。
他身材佝偻,古銅色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棉襖右邊的袖子空蕩蕩的。
店主和老婆子見了這人,臉上立刻堆起笑容。
“哎喲!
槍老弟!
今兒起的有點晚啊!
”
“哎呀,昨晚兒子回來了。
”那中年漢子露出憨厚的笑容,“給我帶了瓶酒,非要陪我和幾杯,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
“哎呀,小理哥兒是真孝順!
”老婆子一臉羨慕的插話道,“不像我家那幾個崽子,就知道給給我惹禍。
”
中年漢子腼腆的一笑,對店主說。
“給我來十個饅頭,要白面的。
”
“好咧!
”
店主爽快的應了一聲,招呼兒媳婦拿了個紙袋,從一旁取過竹夾子,從另一個笸籮裡夾出白面饅頭,裝進紙袋。
在店主撿饅頭的時候,老婆子向中年漢子搭話道。
“小理哥兒這是沒走呢?
”
“啊,說是下午走。
”
“哎呀,小理哥兒真是有出息!
不像我家那幾個崽子,就知道給我惹禍!
”
“嘿嘿,嫂子,别這麼說,你家那幾個也不賴。
”
“不賴啥呀?
就說我家老五吧,我讓他去當兵,他死活不肯,說什麼怕丢了命!
就不看看人家小理哥兒,才當兵兩年,啥事兒沒有不說,還當上官兒了!
那個官兒叫啥來着?
少什麼排長?
”
“少尉排長。
”
中年漢子聲音低調,語氣中卻透着自豪。
“對對對!
少尉排長!
你瞅瞅人家!
才十八歲就當上‘長’了!
他都十九了,還啥也不是呢!
”
“十八就能當上排長,這二十八不得當上團長啊?
”
兩人說話的功夫,店主已經撿齊了饅頭,滿臉堆笑的插上了話。
“哪能啊。
”
中年漢子擡起左手,輕輕搖了兩下。
“團長哪是那麼好當的。
再說了,我家理子要去當兵那會兒,我和他娘是橫拉豎擋的不讓。
如今世道這麼亂,我家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也活不下去了。
唉,也是老天開眼,先祖保佑,我家理子不但囫囵着,還當了排長。
大富大貴什麼的,我是不想了,隻要我家理子能平平安安,我和他娘就心滿意足了。
”
中年漢子說的真誠,店主夫婦卻以為他是在炫耀,臉上的羨慕之意變得越發濃郁。
“啧啧,老頭子,你看看,這就是有水平的人說的話,以後多學學!
”
“嘿嘿,是,是該多學學!
”
兩人的熱情笑容讓中年漢子露出無奈的微笑,輕輕搖了搖頭,問道。
“多少錢?
”
“一塊錢!
”老婆子痛快的回答說。
“一塊錢?
”中年漢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漲價了嗎?
怎麼還是一毛錢一個?
”
“哎呀!
漲價那是給外人漲的!
咱們街坊鄰居這麼多年,交情還抵不過兩毛錢嗎?
免了免了!
”
“那不行,你們這是小本生意,少一分錢都虧的。
”
中年漢子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點出一張一元的,兩張十分的,将它們塞到老婆子手裡。
老婆子裝模作樣的推了幾次,最後眉開眼笑的把錢收下了。
店主在一旁小聲嘀咕了幾句,顯然是對老伴的行為不太滿意。
他吆喝了一聲,把在後廚忙活的閨女叫出來,讓她給中年漢子拿點腌菜。
中年漢子不肯要,店主便扣下他的饅頭,笑呵呵的說道。
“哎呀!
客氣啥呀?
就是普通的酸黃瓜,我家閨女腌的。
如果理哥兒喜歡吃,我送一壇給你!
”
“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
”老婆子笑道,“什麼叫送一壇給老弟啊?
直接讓閨女去給人家做不就行了?
”
“唉,對對對!
直接讓她去你家做!
”店主連忙附和道。
中年漢子苦笑了一下,随口應付了幾句。
等那閨女滿臉通紅的把裝腌菜的紙袋拿來,他才從店主手中接過饅頭和腌菜,離開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