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158章 :襄助恩系兆别後事(一)
家信其實是有的,崔季舒沒有膽子敢随口亂說欺騙高澄。
但是誰都不知道,這封家信不是王妃婁夫人命人送來的,也不是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命人送來的,是高澄的二弟太原公高洋命人送來的。
信裡以王妃婁夫人的語氣,先是說世子妃元仲華已經過了産期卻毫無動靜,連宮裡的皇帝元善見都驚動了,指派了太醫日日到大将軍府給世子妃診脈,又遣宮中中常侍林興仁日日到大将軍府賞賜各種東西。
後又說世子妃産育過程辛苦,接連幾日夜,幾乎有性命之憂,最後産了一女。
後面的話就說得含糊不清楚,既沒有說元仲華如何,也沒有說女兒如何。
高澄看了這書信,心裡将信将疑,有點不太敢相信會出這樣的事。
而這封書信崔季舒也看過了。
崔季舒存的是懷疑的态度,可是在這樣的事上他又無能為力。
這樣能亂郎主心性的書信,從道理上分析不像是王妃婁夫人一向的行止風格。
更讓崔季舒訝然和驚懼的是,郎主看了書信沉默了。
高澄的心思他比誰都懂,這是因為挂念世子妃。
原以為這個宗室女,是因為被選定為渤海王世子妃才被封了公主,她因高澄而受封,兩個人嫁娶這不過是政治聯姻。
世子又是從小一順百順被衆星捧月習慣了的人,再心甘情願傾心委身的女子也不太會放在心上,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
他也見多了高澄對别人當面捧在心頭,過後丢在腦後的事,見了太多太多。
隻是沒弄明白,怎麼單單對一個并不是自己選中的世子妃這麼牽挂。
高澄和崔季舒誰都不知道,事實上完全不是家信裡寫的那樣。
在馮翊公主元仲華産期之前幾日,忽然有渤海王府的人來接世子妃,說是婁妃派來的。
元仲華自然沒有懷疑就去了渤海王府。
阿娈當然也帶着奴婢一起跟着去了渤海王府。
等到了王府,婁妃又命人傳話說大将軍出征在外,怕大将軍府裡無人照管,要留世子妃在這裡住幾日,讓阿娈等人速去收拾寝居處,請世子妃暫且先到婁妃住的院子裡休息。
渤海王府是元仲華極熟悉的地方,也就遵婁妃的吩咐讓阿娈等人先去了。
元仲華想着有些日子未來給婁妃問安,也沒見到高遠君,就隻帶了兩個奴婢自己往後面婁妃住的院子裡去了。
一路走過來,元仲華竟然一點沒注意到渤海王府裡似乎人少了很多,安靜得有點不正常。
直到了府第後身,竟連奴婢的影子也見不到了。
婁夫人住的院子前面有一片竹林,原本顯得頗有曲徑通幽之感,不知怎麼今天看到這一片竹林隻讓元仲華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兩個不認識的奴婢開了門,把元仲華迎了進去。
而跟着元仲華的那兩個奴婢被支開了。
院落的大門在元仲華身後關上的時候,兩個迎她進來的奴婢極恭敬地攙扶着世子妃進了婁妃平時燕居之處,但是兩個奴婢誰都沒說一句話。
當房門在身後關閉的一刹那,世子妃元仲華一眼就看到了她面前的太原公高洋。
沒有婁妃,奴婢們也都退了出去,這屋子裡隻有她和高洋兩個人。
原本上座的高洋,在看到她進來的一刻已經起身離座,迎着她走了過來。
她忽然發現,他竟然已經生得如此高大健碩。
是因為她太久太久沒有注意過他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和她幼年時相識的子進弟弟了。
高洋穿着黑色的衣裳,他不喜華麗,不愛裝飾,似乎總是這樣一身裝扮,在過于光彩照人的兄長高澄身側,他太難引起别人的注意。
當他走到元仲華面前時,給她心裡形成了陰郁的暗示。
原本外面的太陽那麼好,這屋子裡若是沒有這個人也是明亮而溫暖的,但是此刻這個幽閉的空間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充滿了陰暗的味道。
“太原公,”元仲華仰起臉來看着高洋不快地問道,“母妃呢?
你怎麼在這裡?
”
“母妃早已經回晉陽了。
”高洋面對元仲華的質問不急也不慌,更看不出來有一點愚笨、癡傻的樣子。
反倒是他的一雙眸子中目光銳利,可又透着無盡的陰冷。
“殿下真的和我生疏了,都叫我太原公了。
”他又往上走了兩步,和元仲華的距離近到了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氣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呼出來,“我隻願意你還叫我子進弟弟。
”
元仲華立刻轉身,提步便想向門口走。
她已經聽明白了,原來婁妃早就已經不在府裡,根本就是高洋假傳了婁妃的話設計把她哄騙來的。
今日邺城的渤海王府真正的郎主已經是高洋。
忽然覺得腳下一絆,裙子下擺被踩住了,事先沒有防備,身子就往前倒去。
元仲華還是想簡單了。
其實何止是渤海王府。
高澄那麼有心地帶弟弟上位,扶着他上馬又送一程,連輔助他的人都一一安排妥當。
父還晉陽,兄征長安,何止是渤海王府,就是邺城也幾乎快要變成高洋的天下。
高洋當然不會任由她倒地,早就已經伸臂把她攬回來。
元仲華的肚子被他這麼用力一勒,人是回來了沒摔倒,但同時肚子受了壓迫很不舒服,慢慢開始有說不出來的墜痛感湧上來。
“殿下要去哪兒?
”高洋身子貼着她的背,攬在元仲華腹部的手臂并沒有收回來,居然還用手掌輕輕地摩娑着元仲華的肚子,漸漸手臂上用力,把元仲華更緊地收進他懷裡,一邊低語道,“母妃說了,大将軍出征在外,世子妃一個人在府裡不放心,所以才接你過來方便照顧。
”
不知怎麼,高洋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但就是透出了一縷陰冷。
元仲華想推開高洋,但是她現在已經沒了力氣,隻能轉過頭來氣道,“母妃既然回了晉陽,我也不會留在這兒。
勞太原公命人送我回大将軍府。
”
趁她轉頭之際,高洋低下頭,嘴唇幾乎貼上她鬓角,很惋惜地道,“殿下怎麼不領情呢?
母妃在不在有什麼關系?
我與大兄不分彼此。
在晉陽騰龍山上大兄可以照顧月光,如今大兄不在我也可以照顧長嫂。
那天就是在這院子門前,長嫂也看到了,大兄對弟婦行止毫不拘泥。
怎麼今天長嫂就不肯了呢?
子進甚是不解。
”高洋完全是一副疑惑的語氣。
“你不是子進!
”元仲華心裡無比恐懼。
見慣了夫君高澄對她處處依順,既便喜怒不定也從不對她用這樣的心機,存這樣的報複,此刻更覺得高洋心裡陰沉得足以讓她抑郁而死,像是被一張無邊的大網籠罩一樣,甚至覺得絕望。
這決不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那個子進弟弟,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在晉陽相遇時李氏還不是你的新婦,你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你說大兄是君子?
當衆調戲弟婦是君子所為?
”高洋的語氣裡竟然帶上了一絲笑意。
“既然是當衆,又何來的調戲?
”元仲華反問,她已經用盡了力氣,還是掙脫不了高洋,而且墜痛感越來越強烈了。
“長嫂嫁給大兄這麼久還不知道大兄是什麼人嗎?
”高洋忽然扳着元仲華的身子用力把她轉過來對着他。
他飛快地把一隻手伸進衣領裡,扯出被五色絲線牽着的一枚玉佩,把它伸到元仲華眼前,“我不是子進?
這玉佩難道不是殿下親手贈于我的?
殿下說過不後悔。
”高洋的聲音忽然提高了許多,如魔似狂,“是子進欲與卿相知,不是大兄!
也是子進為了殿下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不是大兄。
大兄戲我新婦,我自當還報之。
”高洋忽然低頭看了看元仲華的肚子。
“你瘋了!
”元仲華已經沒有了任何想法,隻想盡快掙脫高洋。
她再也看不了這張陰郁的面孔,隻能用盡全力又踢又打地反抗。
高洋一點不憐惜,用力掐住了元仲華的雙肩,輕而易舉地就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裡,然後低下頭瘋狂地吻了她。
他用的力氣很大,元仲華完全承受不住,再加上更強烈的墜痛感,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元仲華覺得自己好像清醒明白,又好像是在夢中。
她想完全地清醒過來,但是做不到。
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她心肺處,喘不上來氣。
又好像有很多雙眼睛在看着她,在呼喚她,好像都在為她着急。
她是怎麼了?
可唯獨不見她的夫君高澄。
突然在混沌之中看到一雙目光如閃電的眸子,像利刃一樣狠狠地劈向她。
“夫君!
”元仲華用力大呼,又覺得這呼喊根本就沒有用,沒有聲音發出來。
但是她忽然眼前一亮,居然看到高澄就在她面前。
元仲華又驚又喜,剛才經曆了那麼多事,想起來都像做夢一樣,好不容易看到高澄,她滿心裡是失而複得的欣慰。
“夫君!
”元仲華大聲呼喚,一邊向高澄跑去,可不知道為什麼,腳下虛浮無力,一點沒有那種平時踩踏行走的踏實感,感覺自己像是在被風吹着往前飄。
這時她看到高澄回過頭來。
高澄一回頭,元仲華更驚訝了。
夫君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他的眼睛眼眶紅腫,一雙綠色的眸子也滿是憂郁,這還是她那個美姿儀的夫君嗎?
她從來沒見過高澄這個樣子。
而這個時候再仔細一瞧,更讓元仲華驚異的是高澄的衣着,既不是朝服也不是袴褶。
麻衣、疏履、冠布纓,還有麻布帶子的首絰、腰絰,這讓元仲華覺得他看起來甚是陌生。
然後再仔細一辨,心裡大驚,高澄居然服的是齊衰喪服。
還沒等元仲華細問,忽然看到高澄身後來了一人,手持長劍便直奔他而去。
居然是她的兄長,皇帝元善見。
元善見滿面殺氣,向着高澄便一劍砍去。
元仲華失聲驚呼,幸好這一劍未砍中。
但很快便有一大群人不知道從哪裡湧上來,宗室、公卿、百官、将軍……人人都向着高澄呼喝,南人、北人,群情激昂。
有的冷笑,有的大發議論,有的直接揮利刃而上,這裡面有的人元仲華竟能認出來,有的人卻根本沒見過。
元仲華不明白為什麼忽然這麼多的人都指向她夫君。
眼看着高澄用手裡的桐木削杖根本敵不過元善見,元善見本身也是能挾石獅子以逾牆的勇武之人。
而更可怕的是那一大群的人都慢慢圍攏過來,明擺着是要幫着元善見的。
元仲華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她忽然被人拉住了。
拉住她衣裳的人是高洋。
高洋冷冷看着她。
“子進,快去救他。
”元仲華早就把剛才的一切忘了,反過來央及高洋。
高洋漠然旁觀,他兩隻手的手指相纏繞,明顯是心裡特别糾結。
然而一切都晚了,這個時候忽然破空一箭射來,正中高澄當兇。
高澄倒地而死,皿流當場。
“阿惠!
”元仲華大呼一聲。
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她真的呼喊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