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第462章 剝骨離肉
過了日入不知多久,日色已趨暗淡。
即便有玻璃窗,屋子裡還是抵不過将夜的黑暗。
屋子裡很安靜,隻有元仲華一個人心慌意亂地急切等待。
當然不是等着高澄再來。
她有種預感,好像他永遠也不會再主動到她身邊來了。
她等着他回府。
哪怕隻是見他一面,問他一問。
如果他親口告訴她,可能很不盡人情,很冷漠,很殘忍,也算是她徹底明白、徹底死心了。
“殿下!
”突然聽到阿娈的聲音。
太專注于自己的心思,都不知道阿娈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阿娈支持長公主主動去問問郎主。
就算還未立王妃,如果不出意外,世子妃當然就是王妃。
元仲華還是府裡的主母。
郎主要想置妾室,主母自然有權力管這事。
元仲華轉過頭來看到阿娈,心稍安。
“郎主回來了。
剛進府門,正在往内宅來。
”阿娈不知是緊張還是期待,她聲音有點輕顫。
聽到說夫君高澄回來了,元仲華頓時心跳加快。
其間情緒難以言喻。
她一時迷亂了,剛才想好的質問也全都模糊了。
她真的需要這樣做嗎?
如果真的事已至此,為什麼還要把它一點一點撕開看真切?
可能會讓自己更難堪。
會得到什麼?
重回過去?
就算是真的重新得回來,也不是過去了,還有什麼意思?
“殿下是主母,不能這麼軟弱。
”阿娈也是痛下決心了。
她知道這話對元仲華有點重。
毫無征兆之下,元仲華站起身來。
阿娈跟在她身後向外面走去。
高澄已經穿過前面的重重廳堂入了後宅,正往妾室們住的那邊走去。
孝瑜、孝珩的生母還有康娜甯、李昌儀等都住在那邊。
連月光所居之處也在一起。
不知道高澄想去哪兒。
但顯然他是早就心有定論,而且根本沒想過要去元仲華的居處。
元仲華看到就在不遠處的聯廊裡高澄走過的影子,毫無疑問地向着一個方向而去。
她也猜到了他的意圖,她再次覺得自己來得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這算什麼呢?
她就這麼追過來質問他?
想想都覺得丢臉。
阿娈在元仲華身後,輕輕喚了一聲“郎主”。
聯廊裡的高澄似有所感,立刻止步張望。
其實阿娈的聲音并不大。
高澄一眼看到昏暗中的元仲華,覺得她在昏暗中那麼醒目,讓他眼前一亮。
剛才他實在太急着去見月光,根本心無旁骛,竟沒看到她。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一瞬間。
這一瞬間在高澄心裡是千頭萬緒,在元仲華心裡卻久得如同永恒。
高澄從聯廊裡繞行找出口,元仲華心裡千難萬難終于還是走過來迎上他。
“妾拜見高王。
”元仲華的聲音有點飄。
她不喜歡這個稱呼,這個稱呼總讓她疑惑。
“殿下!
”高澄一把将她扶起來。
“好些日子不見高王。
”元仲華被他扶着起身,微有感慨。
“有什麼話進去說。
”高澄意外遇到她,心裡卻是驚喜重重。
他的目光左右逡巡。
像是在找一個合适他們說話的地方。
顯而易見的是,他并沒有想去元仲華的屋子裡好好坐下來和她說話。
樣子像是待崔季舒和陳元康這樣的心腹,需要的是找個地方去商議什麼事情。
元仲華兇口又悶又堵。
她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她還不至于看不出來他心不在焉。
高澄扯着她穿廊過戶去了自己的書齋。
書齋裡最清靜,是整個高王府裡最安靜的地方。
絕沒有人敢随便就進來。
阿娈守在屋子外面沒有進去。
屋子裡隻有高澄和元仲華兩個人。
高澄這時還是高冠朱衣未曾來得及更衣,原本行色匆匆想去見月光。
元仲華默默注視着他在大床上坐下來,她有點手足無措。
從她長到這麼大,他們之間沒有這麼疏遠過。
這是一種心裡疏遠的感覺,讓她覺得甚是絕望。
那種距離感不是她想走過去就能走過去的。
“殿下不過來坐嗎?
”高澄今天已經累得精疲力盡,口幹舌燥,坐在大床上不想再起來。
捧起剛剛出去的奴婢在青釉盞中斟好的茶慢慢品味。
他逐漸發現這是一種很好的解脫疲勞的辦法。
元仲華見他自顧自地低頭飲茶,她隻得慢慢走過去,也在大床上坐下來。
兩個人之間僅隔着一張小小的矮幾,又像這段距離遠得遙不可及。
高澄放下茶盞擡起頭,發現元仲華正盯着他看。
“殿下有事嗎?
”他覺得奇怪。
“高王不覺得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元仲華終于把心裡最想問的說出來了。
而這話說出來之前,這樣場面的發生在她心裡也毫無預警,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高澄借着燈光正看到元仲華眼睛裡水汪汪地看着他。
“殿下想讓我說什麼?
”高澄的神色也如天色一樣黯沉下來。
數月以來,他處處被人逼迫,回到自己府裡還有這一出戲等着他。
“為什麼郁久闾氏還住在府裡?
”元仲華索性把話說到最直白。
“高王和她……”下面的話她真的說不下去了,難以啟齒。
話沒說完,但她的意思很明白了。
這事還要問嗎?
倒是高澄訝然了。
他根本就不覺得她該問此事。
“殿下如此質問阿惠是覺得阿惠不該把她留在府裡?
”高澄的反問顯然是他自己覺得,他是應該把月光留住的。
“内憂外患如此,真要是和柔然翻臉無情,鐵騎長驅直入時,殿下的兄長能上陣殺敵嗎?
還是那些宗室諸王能平外患?
”提到元善見和那些宗室高澄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除了在蕭牆之内大生事端,我真不知元氏帝裔還有什麼可為之處?
”
然而他最後一句話讓元仲華誤會了。
高澄從來沒這麼對元仲華說過話。
元仲華覺得那些話表面上是在說皇帝和宗室諸王,實際上卻像是在說她。
他何曾對她這麼絕情過?
元仲華忽然站起身來。
高澄詫異地看着她。
她竟在這一瞬間想到廢立世子妃風波中,高澄對她的承諾:再也不置妾室。
現在想起來這是件多麼可笑的事?
當初為了保住她而費力地拒絕月光。
可沒想到終于有這麼一天,他不但違背自己的承諾,而且這個讓他違背承諾的人居然就是月光。
他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麼迫不得已嗎?
元仲華無聲地冷冷一笑。
她笑得沒有一點做作,隻是淡然的嘲諷。
“高王終于知道柔然鐵騎的用處了?
”元仲華反問道。
高澄仍然坐在大床上看着她,并沒有起身。
“元氏早就傾頹,高王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嗎?
既然高王願與出帝一樣,做出此等行徑,就别怪我心裡小觑了你。
當初高王可以為了拉攏元氏宗室求娶我,現在再為了取悅柔然不惜自毀聲名,這也實在沒什麼怪異的。
我也無話可說。
”
她不是認命了,但又能如何?
早該知道是這個結果。
高澄氣得臉都青了,一雙綠眸子陰沉冰冷地盯着元仲華。
他今天剛剛被侯景那通胡說八道氣個半死,現在又無端被元仲華斥責。
侯景是有意興風作浪,元仲華也真的一點都不體諒他嗎?
侯景的書信送到元善見那兒,宮裡還不知是什麼情景。
雖然知道也起不了大風浪,不能如侯景所願,但畢竟是被人算計了,覺得心裡萬般的忿恨,可又不能發作出來,别提多滞悶。
如果是他的父親高王在世,侯景安敢如此?
元仲華是從小被他養在身邊的,現在居然也敢這麼和他分庭抗禮了?
想清靜一會兒都不能得,究竟還有沒有可去之處?
高澄的太陽穴跳了又跳,幾乎眼前金星亂蹿。
他忍了又忍,終于忍住了。
站起身攔在了元仲華身前。
用盡了所有力氣耐住性子勸道,“殿下是主母,她不過是個妾室,她并無意取代殿下,殿下何必非要如此斤斤計較?
”
元仲華仰起臉看着他。
燈光下清清楚楚看到高澄已經是額上青筋暴跳。
那麼他這份耐心又是為誰?
他分明就是心已經偏在月光一邊,在替月光說話。
語氣裡處處顯示出他隻有和“她”是一心的。
而她是站在他們對面的。
這個“她”字在他口中念出來格外味道不同。
“高王真的想清楚了嗎?
柔然向來貪得無厭,豈能滿足于妾室之位?
要是到時候再生了事,妾實在是擔當不起。
高王不如現在就把嫡妃的位子給她好了。
用不着多麻煩一回。
”元仲華這次心裡算是徹底輕松了。
索性什麼都不要。
都放手就不再患得患失。
高澄猛然一把掐住了元仲華的小臂,他兇口起伏不定地粗喘,元仲華被他扯得身子一踉跄想走沒走成。
她也怔住了,從來沒見過高澄對她怒到這個樣子。
“在殿下心裡阿惠就是這樣的人嗎?
殿下就一點沒想着體諒阿惠,隻想斥責?
”高澄聲音漸高。
在元仲華眼裡他竟是如此的如蠅逐臭之徒?
元仲華手臂被他掐得很痛,像是要斷掉了。
站在屋子外面的阿娈聽到郎主在裡面大發雷霆,心裡急得要命,又不敢動。
連站在院子門口的劉桃枝都聽到了高澄怒吼,下意識地張望過來。
這些天劉桃枝心裡也極不痛快。
覺得明明侯景在邺城時可以挾制住他,怎麼就偏讓他逃回了豫州呢?
屋子裡,高澄仍然用力掐着元仲華的手臂。
“殿下猜得不錯,我早就對她有意,殿下今日既然已經責問了我,就不要再去讓她難堪。
此事若真有錯,錯全在我,與她無關。
是我想留住她,我一日不見她便心不能安。
是我強留下她。
殿下在乎嫡妃的名位,她未必在乎。
殿下要是這麼介意她給我做妾,正如我所願。
我也不忍她居于妾室。
王妃的名位我奉于殿下,好讓你兄長和宗室安心。
殿下也不要多管我的事。
從今往後殿下與我各自相安無事便好了。
”
說完高澄甩開元仲華就向外面走去。
他急于去找個能讓他真正安靜、輕松下來的地方休息,他實在是太累了。
元仲華被他用力一甩,身子撲倒在地,眼看着高澄的背影就消失不見了。
隻有她手臂上的疼痛還提醒着她剛才發生的事。
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些話是真的。
這話是高澄自己說出來的,再也沒有可以裝作不知情的機會。
是他真的變心了。
不同于以往,他對她從來沒有這麼絕情過。
不知道這事是怎麼發生的,怎麼忽然就到了這步田地。
總之是一切都變了。
元仲華兇口又悶又痛,但就是一滴淚都沒有。
這時阿娈進來,看到眼前情景,也不知道再勸什麼。
她和元仲華心裡想的一樣,也覺得郎主是真的變心。
如果不是真的變心,就不會這樣前後判若兩人。
元仲華推開阿娈,自己慢慢站起身。
月光住的那個院子甚是不起眼。
不得不說高澄剛開始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月光原先不喜歡此處,不喜歡它簡陋,不喜歡和他的妾室們混為一談。
現在反倒不要求了,甚至拒絕高澄給她換個居處的建議。
從剛開始的高王妃,到後來的不明不白,到現在的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月光在新的高王府已經完全應付自如、随心所欲。
一天到晚府裡的婢仆、妾室們就看到這位新繼位高王的新寵、柔然公主無處不至地自找其樂。
開始是人人咋舌,現在也都人人視若平常了。
整個高王府被這位異族公主攪得雞飛狗跳。
她從來不顧忌哪兒是前堂,哪兒是後宅,從來都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比長公主元仲華還随意。
幸好有分寸,知道大王的書齋是禁地,倒是從不去那邊。
柔然公主雖然在高王府不妻不妾,倒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人。
總有些人,在暗地裡是幸災樂禍的。
尤其是那些妾室們。
從前世子盛寵嫡妃,妾室們心裡不敢有怨言。
現在這個柔然公主奪了風頭,妾室們又樂得看熱鬧以洩兇中之憤。
月光住的院子大門緊閉,門口站着幾個虎背熊腰的柔然奴婢,個個繃着臉,一副不知規矩的樣子。
高澄從書齋出來,滿腔怒氣,本沒有想要去哪兒,下意識就順着走習慣的路走到這兒了。
幾個柔然奴婢沒像府裡的奴婢那麼低眉順眼,反倒個個昂首,對高澄視而不見。
高澄見到這态勢止了步。
他心裡猛然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幾個奴婢。
倒盡了胃口,甚至不想進去了。
心裡的焦躁又起來了。
他竟真無處可去了嗎?
這時正好院門打開,出來一個袅袅婷婷的女子,是從前高王府的奴婢鹦鹉。
因為既會說漢語,又會說鮮卑語,還會柔然語,人又機靈,深得月光喜歡。
鹦鹉當然不能視而不見地讓郎主走掉。
用柔然語訓斥幾個奴婢不懂規矩。
說是訓斥,倒也辭色柔和。
這種輕聲慢語倒把高澄的心也安撫下來了。
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箭拔弩張的氣氛。
鹦鹉上來施禮,笑道,“郎主,公主正想着郎主呢。
”她瞧一眼那幾個笨手笨腳才來施禮的奴婢,又笑道,“這幾個奴婢不會說話,就是公主讓她們在這等着郎主回來好迎郎主進去的。
”
高澄心裡熨帖了。
院子裡燈光溫馨又柔和,感官之間就容易讓人放松下來。
善于察言觀色的鹦鹉又格外奉承體貼,更讓高澄把心裡怎麼也散不出來的疲勞不知不覺間就消解了。
他急不可待地想快點見到月光。
屋子裡面隔門細聽外面動靜的桃蕊聽得清楚,趕緊去回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