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第384章 心思輪轉
“小娘子!
”黑暗中忽然響起苦葉的大聲呼喊。
李昌儀本來就睡得淺,立刻就被驚醒了。
她在黑暗裡睜開眼睛,躺在榻上并沒有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仔細辨别了一瞬,這才想起,她現在住在大将軍高澄的公署東柏堂裡。
這個院落叫秋梓坊,倒是安靜清雅,隻是對于她來說太嫌冷清了。
而且聽說琅琊公主元玉儀所居之木蘭坊要比此間奢華美麗許多。
李昌儀每次這麼醒來總覺得心頭恍惚。
她何時從刺史高仲密的夫人淪落成了大将軍高澄的外婦?
高澄将她強行從刺史府第劫處,羁于此處不許她離開,但是他自己卻再也沒有來探望過她。
倒是聽說他常去琅琊公主元玉儀所居的木蘭坊。
因為公主有孕在身,因此常得他牽挂。
可是對她,就好像他已經忘記了有她這個人。
“小娘子!
快起來!
”苦葉一邊叫她,一邊已經把床帳挑起來勾好。
“何事啊?
”李昌儀懶懶地問,并沒有起來。
她現在被拘于此處,不得自由,既然如此,凡事也由不得她,還有什麼可着急的?
“大将軍已經進東柏堂了,小娘子快起來更衣、梳頭才是。
”苦葉将她扶起來。
“大将軍必是去木蘭坊見那個琅琊公主的,與我何幹?
我又何須為他修飾妝容?
”李昌儀還是不着急。
“小娘子是嫌大将軍心裡隻有那個舞姬,沒有娘子?
”苦葉低聲問道。
她一語中的,把握住了要害的本質。
她語氣裡對元玉儀顯然是非常不屑。
她的主人是趙郡李氏出身的高門貴女,又容貌傾城,比起那個舞姬出身的元氏庶女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她也隻不過依着大将軍的寵愛才被皇帝賜了公主的封号。
苦葉覺得,隻要娘子肯上心,施計邀寵,必定能奪了那個舞姬獨占的寵愛。
隻是,苦葉似乎忘了,李昌儀現在名義上還是刺史高仲密的嫡夫人。
“胡言……”李昌儀反駁道,但她心裡卻有點拿不準,好像她心裡并不是這麼想的。
所以她的語氣并不激烈。
“他愛寵誰與我何幹,我豈能如此不恥,與一外婦争長短高下。
”
“娘子快些!
”苦葉拉着李昌儀起來,手忙腳亂地幫着她着襦裙,然後解開淩亂的頭發想重新梳整齊再挽髻。
一邊道,“大将軍如果真想探望琅琊公主,何須夜半而來。
大将軍是專為娘子來的。
”
李昌儀沒說話。
她心裡自然有自己的主意。
“娘子!
大将軍來了!
”又一個奴婢大呼大喊地人未至聲先至。
果然被苦葉猜中了。
“我的頭發!
”李昌儀急道。
“娘子别急”苦葉順手拿起一把梳子麻利地梳了幾下,也隻是通發。
李昌儀的頭發,發長數尺,光可鑒人,美麗至極。
“來不及了,大将軍已經進來了。
如此甚好,顯得不刻意。
”苦葉低聲安慰她。
說完苦葉就扯着她往外面走去。
李昌儀忽然止步。
李昌儀未及回答苦葉,她已經辨别出外面有一個男子的說話聲。
聽不清楚說了什麼,但那個聲音,她已經聽出來,果然是高澄。
門已經被打開了,高澄氣定神閑地走進來,仿佛他不是夜半急急而出,而是閑暇時慢步悠然所至。
他也沒想到,竟然一眼就看到李昌儀立于門内直視着他,就好像事先知道,專候他而至。
燈影中,她身姿卓約,長發流瀉披散身上,竟比她梳了高髻,首飾華麗時還要美麗。
高澄暗中打量她,心裡自然有所動。
可他此時的心思并不在此處。
看大将軍走過來,苦葉等幾個奴婢都施了禮,然後默默退到一邊。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大将軍夜半忽然而至,但這個時辰來,總不尋常。
李昌儀也恭敬施禮。
她一句話都沒說。
高澄走到她面前,俯身親手把她扶起來。
他很自然地執了她的手,好像李昌儀不是别人的夫人,而是他的姬妾。
“娘子睡得可好?
子惠惦念娘子,睡不着,特意來拜訪。
”高澄還是執着她的手不放開。
李昌儀擡起頭。
看高澄發髻整齊,衣裳嚴整,全身上下都一絲不苟。
“妾睡得好,隻是被大将軍驚醒了,不知道大将軍有何事以至于夤夜而來?
妾乃他人之妻,不敢勞大将軍惦念。
敢問大将軍,我夫君可有消息?
”
高澄看着她,暗自撫着她肌膚細膩的柔荑。
“小娘子隻記得惦念高仲密那個混賬,倒不惦記子惠?
”他語氣陰郁,又不像是真的有醋意,讓人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李昌儀乍然聽他說高仲密是混賬,頓時變了臉色。
怒道,“大将軍若是再有辱我夫君,我必然自裁而死。
”
“汝那夫君已經叛魏從了西賊,夫人還要為他說話嗎?
”高澄也不客氣地挑眉而視,怒道。
李昌儀猛聽這話,立刻便怔住了。
她原先雖也覺得高仲密有異常,可她再也沒想到高仲密居然是叛了高澄。
難道他不記得她還留在邺城?
即便他不知道她已經被高澄拘于東柏堂中,也該想到他若反叛,高澄必會捉拿她做人質下手。
他竟對她全然不顧了。
李昌儀頓時在急怒之間湧上淚來。
這時她若再替高仲密說話,她也成了反叛一黨。
何況和高澄對着幹也得有分寸,高澄雖愛色,卻不是高仲密那種容易被迷惑失常的人。
可是若要讓她現在立刻向高澄認錯,由着他欲取欲求,後必緻他所棄,她絕不能這樣。
李昌儀忽然擡頭直視高澄,“既然如此,妾是罪婦,有死而已,大将軍也不必多說,隻管懲治就是了。
妾絕不怨恨大将軍。
”
說是絕不怨恨,其實正是因為心裡怨念太深。
高澄又豈能聽不出來。
可是高澄也沒想到李昌儀性子這麼剛烈。
他原也不是要讓她與高仲密同罪的。
他手裡還握着她的手不肯松開。
“子惠不是愚鈍不明之人,豈能讓小娘子受此冤屈?
”他語氣也和緩下來。
“高仲密抛棄妻子也不是頭一回,倒是小娘子蹈前人覆轍讓人憐憫。
高仲密的重罪又與小娘子何幹?
”他拉着李昌儀的手,攜她向外面走去,“子惠不過是想請小娘子一起去鳴鶴堂中商議,究竟怎麼平了這禍患,以免生靈塗炭,小娘子也跟着受委屈。
”
李昌儀不明白了,真要是高仲密叛亂,出了這種事,高澄自然有心腹之人商議,怎麼會邀她去商議?
但她人已經身不由己就跟着高澄走了。
苦葉看這事情急轉直下,連連波折,她想了想也趕緊跟上來了。
東柏堂裡,陳元康、崔季舒、崔暹三個人都在。
三個人都已經知道高仲密叛亂的事。
此時三各人各自坐在席上,各自凝思,誰都沒和誰說話。
夜半的鳴鶴堂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陳元康是和高澄一起來的。
高澄進了東柏堂就栉發着衣,然後命他在此等候,自己出去了。
崔季舒和崔暹是後來的,被劉桃枝帶到鳴鶴堂和陳元康說了幾句話,叔侄二人就沒心情再閑聊了。
對于崔氏叔侄二人來說,出了這樣的事,他們的心情比高澄更不同。
畢竟高仲密和崔暹曾經有過姻親關系。
之前高澄重壓高仲密雖不是為了給崔暹解恨,但後來又重用崔暹,将高仲密的禦史中尉一職贈于崔暹,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就像是大将軍在給崔氏撐腰,為崔暹出氣。
高仲密若是真的被打壓下去了還好,偏偏高敖曹一死他無人彈壓,高澄原先的布局因為高敖曹的缺失就付諸東流了。
高仲密這一叛亂會被有人心理解成對于大将軍重用崔氏的不滿,高澄也要蒙人任人唯己的污名。
崔季舒在想,不知道高王這時有沒有得到消息。
若是高王遷怒于侄兒崔暹,恐怕連世子都保不住他了。
門被打開了,三個人一起擡頭望去。
高澄攜李昌儀走進來。
陳元康、崔季舒、崔暹紛紛站起身來。
陳元康倒還好,他早也就預料到這時高澄必然會在李昌儀身上打主意。
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也好。
崔季舒驚訝是沒想到高澄會把李昌儀帶來一同議事。
崔暹是根本不知道李昌儀在東柏堂,這讓他又驚又怒。
見到李昌儀這個人,崔暹就恨不得兩眼冒火,更何況他原本就最反對高澄在東柏堂養外婦。
崔暹覺得,東柏堂是大将軍開府理政之處,本來養着一個舞姬就不合适,為這事他心裡已經深怪叔父崔季舒出了這個主意。
沒想到高澄自己又把李昌儀弄來了。
這事是明擺着的,奪人之婦,拘于此處,這不是外婦是什麼?
崔暹對于世子這個癖好實在是頭疼了。
大将軍府裡有妻有妾,偏偏要在外面養外婦。
若真是一時興之所緻,偶爾幾次,做什麼也就做了,偏還要弄回東柏堂來養着。
而且不是卑賤舞姬就是有夫之婦,再這麼下去東柏堂哪裡還像是個公署的樣子?
“世子,她怎麼在這兒?
!
!
”崔季舒一把沒扯住侄兒,崔暹就已經跳起來質問了。
李昌儀也沒想到一進門就這麼多雙眼睛虎視眈眈。
陳元康倒也還罷了,她雖然不喜歡但也不至于痛恨。
崔季舒她倒也沒有特别厭惡。
知道崔季舒是高澄的心腹,完全視高澄的态度而行事。
就是最恨崔暹,偏還是崔暹第一個跳出來。
怎麼說她也是高門貴女出身,是刺史夫人,又不同于那個被封了琅琊公主的舞姬,怎麼都是微賤之身。
李昌儀轉身就走。
高澄的右手一直都握着李昌儀的手,立刻将她扯了回來,伸臂挽住她的腰,一把攬在懷裡。
向崔暹怒道,“崔季倫,你住口!
”
李昌儀散着頭發,發長過腰,被高澄這麼攬在懷裡,連頭發都掖在他臂彎裡,她完全受制于他。
心裡連高澄也恨起來了,他根本就是對她有利用之處,所以全不顧她的感受,帶她來見這些人,才讓崔暹這麼辱及她的顔面。
崔暹被高澄這麼一呵斥,倒是沒敢再叫嚣,目中噴火地盯着高澄挽着李昌儀一起在大床上坐下來。
高澄棄履上床正坐,拉着李昌儀坐在他身邊。
李昌儀強不過他,隻在他身側沿着大床邊上半坐下來。
高澄完全就是對她沒有一點尊重,這讓她心裡非常不開心。
崔暹也很不開心。
高澄示意陳元康等人坐下說話,崔暹這才忿忿不平地跟着坐了下來。
“諸公都是男子,何必與一女子計較?
何況高仲密自是高仲密,他反叛與李氏娘子無關。
諸公都是國之股肱,子惠的臂膀,大事當前,不思平叛安邦之計,焉能以一女子出氣頂罪?
”高澄掃視着大床下面席上跽坐的三個人以居高臨下之态吩咐道。
高澄那一副顯然是已經把李昌儀當作自己禁脔的樣子,雖未明說,可誰又能看不明白,如何還再敢找李昌儀的不是?
但這話裡的意思又是非常明白的:自古國事生亂,無人不以紅顔禍水為借口,高澄卻以為此說不恥。
高澄這話多少都有點讓崔暹汗顔。
大将軍如此氣度,他若是再與李氏斤斤計較,反顯得他氣量狹小,行事不詭,不配做大将軍的心腹重臣了。
陳元康和崔季舒心裡也暗生愧悔。
國事如此,身為臣子,不能為主公分憂,也實在是心裡不舒服。
李昌儀也忍不住暗窺高澄。
事發危急,高仲密能為了一己之私利将她棄之不顧,高澄卻能如此為她遮天蔽日,她心裡不能不有所感慨。
從中皇山娲皇廟中相識,她本來一直以為他隻是個纨袴小兒,籍父之力才能列位于邺城朝堂。
後來見他雷霆手段,機略嚴明,又覺得他不過是個弄權的權臣,隻為了高氏之私利而已。
今日才知他有此兇襟,且這樣臨事不亂的樣子,讓她覺得心裡突然對他有了一種異樣感覺。
李昌儀不自覺地想伸手去撫撫自己心跳如鼓的心口處。
一擡手才覺得高澄的手還在緊緊握着她的手,不容她走脫。
他的手那麼有力,這時不讓她覺得是桎梏,反覺得想親近。
這時她已經是無所依從,忽然在心裡對他生了依賴。
李昌儀面紅心跳地側過頭去,垂首斂眸,不敢再看高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