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第190章 :兩婦之間遊刃有餘(一)
“大将軍若是有過,臣必定要勸谏。
不能陳力就列,臣又何必為臣?
這是臣的職責。
”崔暹挺直身子毫不畏懼。
高澄原本已是面色鐵青,即将發作,但是聽了崔暹這句話,又偃旗息鼓了。
“郎主,崔暹不懂事,把話說遠了。
還是先把和親的事定下來吧。
”崔季舒怕崔暹把高澄徹底激怒,趁間隙趕緊又把話題拉回到和親這事上。
這次連陳元康都看出來崔季舒的話多餘了。
“和親的事是我一個人就能定下來的嗎?
”高澄睨了一眼崔季舒。
崔季舒一怔,這不像是世子說的話。
娶個側妃,其實說白了就是娶妾,這還需要高王來定嗎?
但他旋即恍然大悟,這事既不事關高王,又不事關主上,真正讓世子為難的是現在的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
“側妃而已,想必世子妃也不會為這點小事為難郎主吧?
”崔季舒試探道,語氣裡活像大将軍懼内。
高澄不理他,慢慢活動了一下坐久的身子,離開抱腰憑幾,緩緩站起身來,這才居高臨下地看着幾個人道,“聽說一開始宇文黑獺就要立柔然公主做皇後,為這個連元寶炬原先的皇後乙弗氏都廢了。
可是柔然世子秃突佳尚嫌棄此天子無實權。
秃突佳胃口這麼刁,難道如今一個世子側妃就能讓柔然感恩戴德不成?
”
楊愔跟着站起身來,“大将軍,柔然不是吐谷渾,其勢大矣。
我與西寇兩強相争,柔然的态度至關重要,大将軍且不可小觑。
若是大将軍廢馮翊公主,而新立柔然公主為世子妃,便能輕易讓柔然助我,又有何不可?
主上必然也願意,大将軍不必顧慮。
”
崔季舒聽了這話心裡撲通一跳,不安地看着高澄。
果然不出他所料,高澄眉頭蹙緊了,面色陰沉下來。
剛才還喧鬧的溫室裡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安靜中又隐藏着湧動的暗流。
廢馮翊公主的正室之位,這不是高澄和元仲華兩個人的事。
這也代表着高氏和元氏的關系将發生變化。
如果得柔然又失之于蕭牆之内,這也未必是好事。
可是此時柔然的态度對于大魏比較重要,可能隻要它一點細小的變化對于大魏來說就是得失毫厘之間,差之千裡之外。
而從長遠來看,楊愔說的有道理,柔然的力量絕對不可小觑。
再更深的一層卻隻有崔季舒看得最清楚。
世子真的能狠得下心廢了馮翊公主的正室之位嗎?
“遵彥說的很對。
”高澄忽然開口了,打破了可怕的安靜。
“事且從權,不得已當如此。
”
誰都沒再說話。
崔季舒心裡很驚訝,沒想到世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難道真的要廢了馮翊公主?
讓高氏和元氏再起争端?
世子心裡真的願意廢馮翊公主嗎?
世子竟然真的能這麼果斷決絕。
不過他也聽出來了,不到萬不得已,世子不會走這一步。
通報消息的奴婢出去了,元玉儀一直躺在床上。
睡意全無,又必須耐着性子躺在這裡。
第一不想留下嫌疑,讓人以為她接近溫室窺伺過;第二不想被人看輕,以為大将軍一來就立刻狐媚邀寵。
翻來覆去,心裡焦躁。
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時間很長,很長。
等得自己都懷疑了,大将軍真的來了嗎?
這個念頭一劃過立刻又産生了好奇心,夜半而來,還帶來了那麼多心腹重臣,究竟議的是什麼事?
而且這麼長時間?
從無睡意到又漸漸困倦,似睡非睡,剛剛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略有尖銳而悠長,在深夜裡特别清晰。
好像一個信号,刺激到了她的神經,元玉儀立刻便醒了,睡意又被驅得幹幹淨淨。
知道必定是他來了,忍不住心跳起來。
接着便聽到那個充滿磁性而又好聽的男子聲音,他吩咐跟進來的奴婢點亮了燈,他的聲音是刻意放輕了的。
他是怕吵醒她?
元玉儀心裡微顫。
不一刻,元玉儀感覺到透過寝帳外面盈滿了暖光,使她眼前不再盲目漆黑一片。
她忽然猶豫了,是該立刻起身相迎,還是該裝睡?
還沒等她來得及做個決定,她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寝帳蓦地被掀開了,根本不怕驚醒了熟睡的人,就好像高澄知道她一直未睡似的。
原來她想錯了。
燈光傾瀉進來,一下子亮了許多。
元玉儀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亮光,被刺得蹙眉閉目,側過頭去。
促不及防便感覺到一個人已經上了榻,躺在她身邊。
她慢慢睜開眼睛,又轉過身子來。
眼前赫然一亮,果然是高澄側躺在她身邊正看着她。
他穿着皂緣白紗中衣,頭發束着并未散開。
“公子……”元玉儀是剛剛被驚醒的樣子,眼神略有迷茫,好像根本就沒弄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好香。
”原本剛躺下來的高澄又微微撐起身子趴在枕邊,和躺着的元玉儀面面相對,他興奮地看着她,然後用目光搜尋,好像發現了什麼驚喜。
頑皮得根本不像是剛才那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大将軍。
高澄俯過身子來半壓在元玉儀身上,嗅着她鬓邊。
他深深地吸入,“哦……”又長長地呼出,這是一種很少見的鮮花的香味,讓他聞起來覺得特别愉悅。
“狸奴,這是什麼香?
”他非常有興趣地問道。
“公子月餘不來,來了隻問熏香,也不管狸奴心裡是如何得惦念公子。
”元玉儀沒回答他的問題,還是躺着一動不動。
他心裡究竟有沒有她呢?
這個問題一冒出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是在乎他的,更在乎他心裡是不是也想着她。
高澄聽她這麼一問,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裡細想起來,從太傅府受杖之後在府裡養傷,确是好些日子沒見她了,想來她也是寂寞吧。
他若不來,東柏堂就門可羅雀。
她的眸子水盈盈地看着他,唇上口脂格外鮮潤,讓他心裡一動。
距離這麼近,元玉儀覺得那一雙綠眸子幽深得充滿了邪氣,又那麼美,她的心狂跳起來,臉也紅了。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暧昧了。
她有點承受不住他目光灼灼。
于是便先開口打破了這種壓力。
“狸奴心裡想念公子,公子卻不想念狸奴,來了半天隻管和别人說話……”語氣裡帶着一種撒嬌和賭氣的意味,這種意味是以假作真的有意做作,隻會讓人覺得有味道,又不會讓人覺得厭惡。
元玉儀是脫口而出的,話沒說完,心裡覺得不妥,沒再往下說。
高澄唇邊原本那一縷微笑卻慢慢泯滅了,不知是他想起了什麼。
元玉儀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可疑的信息,她心裡突然害怕了,飛快地伸來雙臂摟住了高澄的脖頸,好像生怕他會瞬間消失。
用雙唇蹭過他的面頰、脖頸的時候口脂就已經染上了他的肌膚和衣裳。
高澄原本心裡已生了去意,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惦記起世子妃元仲華,大半是因為想起剛才崔季舒、楊愔說的那些話。
但是珠玉在前,奇香襲人,又有點不舍得走了。
這時元玉儀卻放松了手臂,帶着委屈道,“公子若是有事隻管去,狸奴隻在這裡等着公子。
”語氣裡一點怨念沒有,就隻眼巴巴地看着高澄。
高澄反倒無奈,主動抱緊了她,在她耳邊低語道,“誰說我要走?
”明明就是口不應心,但說的好像真的一樣。
天都快亮了也不見府門口候着郎主的奴婢來回禀消息,阿娈想郎主必定是去東柏堂了。
也不見世子妃再喚人進去,阿娈一直守在外面。
裡面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娈還是不放心,便一個人輕輕推門進去。
元仲華果然沒入寝,還是幾個時辰前阿娈出去時的樣子,衣飾齊整。
隻不過是斜倚在坐榻上睡着了,手裡握着一支玉笛。
阿娈認識那支玉笛,是世子摔碎了原有的那支後又贈給世子妃的。
春夜裡不管是外面還是室内,都還有寒意,尤其元仲華産後失調至今未愈,昨天又在宮中飲酒過量。
看着她夢中都沒有完全舒解開的眉尖,也不知道有沒有覺得冷,阿娈心裡無比心疼。
剛想拿被子給世子妃蓋好,忽然聽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好像是特别着急的事。
阿娈怕驚到世子妃,趕緊轉身出來瞧一瞧究竟誰,這麼早有什麼事。
“郎主回來了!
”原來是守在府門處的奴婢飛奔而回,趕緊來回禀這個讓主母等了一夜的消息。
可是阿娈心裡猶豫了。
天還沒亮,誰知道郎主是從哪兒回來的,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别是在别處有什麼不痛快的事。
要是萬一在外面心裡有什麼不快,就不能讓世子妃見郎主。
再說,也許郎主并不來世子妃這裡就去了别處也未可知。
更沒料到的是,阿娈正七想八想時,那個奴婢低聲提醒醒她,“郎主來了!
”聲音裡是掩不住的興奮。
阿娈一驚,擡頭看時世子已經走到她眼前了。
高澄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不像是有什麼不痛快。
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問阿娈,“夫人還沒醒嗎?
”
雖然這時天已放亮,但還沒到平時元仲華早上起來的時候,畢竟還是淩晨。
“主母昨夜睡得晚,還沒醒。
”阿娈回答郎主問題的時候忽然發現他面頰上有幾處印記很不尋常。
那是女子口脂的印記。
府裡的侍妾沒人敢這麼不小心,給郎主留下這樣的印記。
阿娈想提醒世子,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提醒。
還沒等她想好怎麼說,高澄已經自己往世子妃元仲華寝居的屋子走去了。
阿娈趕緊跟過來,誰知道世子擺擺手,不許她跟着,自己推門進去了。
高澄走進去,本以為元仲華還在床榻上的寝帳裡。
沒想到穿過簾幕一眼就看到元仲華斜倚在坐榻上還熟睡未醒。
她衣飾周全,顯然就是徹夜未眠,高澄稍覺意外。
想一想也不難明白,她是在等他。
這個發現讓他心裡别有驚喜,又略感沉重,竟然心疼起她來。
放輕腳步走到坐榻前,看到元仲華手裡握着一支玉笛,記起來這是他贈于她的。
高澄與她對面坐下來,看着元仲華,她絲毫不知道此刻他已經坐在她面前。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拿着玉笛的那隻手。
一觸之下才發覺,元仲華的手很冷,冷得讓他覺得刺心。
他輕輕牽起那隻手,用自己的手給她溫暖。
元仲華忽然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高澄坐在她面前,一時沒反映過來,看着他像是不認識一樣。
他稍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很溫柔地看着她微笑道,“手好冷,這麼不會照顧自己,怎麼在這裡睡着了?
”
“夫君……”元仲華好像剛認出他來。
高澄的手那麼溫暖,而她此刻渾身上下都是冷的。
她有些費力地從憑幾裡坐直了身子,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拉近了。
但是她又覺得還是很遠。
她身不由己地又把身子往前傾了傾,可瞬間又坐了回來。
昨天看到的偏殿外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她也知道他也許對太原公夫人并沒有什麼别的意思,可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是心裡這麼難受。
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疏遠的呢?
又是為什麼疏遠的?
“怎麼了?
”高澄看出來她有點不自在,又是滿腹心事的樣子,索性他也起身坐到她身邊來,兩個人身子挨着身子坐在一起,一下子就近了。
元仲華擡起頭來看他。
高澄像沒事人似的絲毫不解還是看着她微笑。
元仲華從心口到喉嚨都又酸又熱,眼裡蓄滿了淚看着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又喚了一聲,“夫君……”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
高澄沒再說話,伸開雙臂把她抱入懷中,滿是溫柔的安慰感。
其實想起來昨夜關于和親的那些話,他此刻看到她,心裡不能說沒有愧疚。
元仲華卻覺得此刻格外真實,心裡已經全是滿足感。
她倚在他懷裡已經覺得在心裡有了極大的補償。
忽然又覺得隻要這樣,有他在,就什麼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