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5.第475章 親赴豫州
人有時候真的是說不在就不在了。
墳塚是倉促之間建成的。
但高王親口吩咐,沒有人敢不盡心盡力。
幕室隻是一小小的洞穴。
幽暗中借着外面透進來的僅有的一點亮光能看到四壁的壁畫。
鮮紅的朱砂色描繪出康娜甯生前所戀慕的生活。
繁華的西域古城撒馬爾罕,磨肩接踵的街市,高朋滿座的酒肆,載歌載舞的粟特人……就在人群之中,有個美麗的粟特少女,金棕色的發辮披落肩頭,身上穿着白底綠花的栗特式樣長袍。
她一雙褐色的大眼睛正含笑掃視着眼前的熱鬧場景。
太陽高照,在街市的一角,一粟特男子正遠遠看着她,含情脈脈。
另一幅壁畫上,已經是月亮升起。
撒馬爾罕白天的熱鬧和輝煌已經退去,喧嚣漸遠,顯得靜谧又美好。
古城外,綠樹叢邊,有個湖泊。
湖水平滑如鏡。
湖邊站着那個粟特少女。
稍遠處是大堆的篝火,雄雄燃燒的烈焰是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的象征。
火堆邊放着晶瑩透明的水晶瓶子,裡面是殷紅如皿的蒲桃酒。
瓶子旁邊是半開半卷的羊皮書卷,是古波斯文字寫成的《阿維斯塔》。
街市上含情脈脈的少年站在火堆邊,注視着地上的東西。
再下面一幅壁畫,祼身的少女從湖水裡上來,少年站在她面前,兩個人相對而立,好像正在說什麼。
少年的手臂微微擡起,欲扶不扶的樣子……
再接下來,少年和少女已經相攜往遠處的古城撒馬爾罕走去。
他們身後的那片湖泊又恢複到了平滑如鏡的樣子。
他們帶走了水晶瓶子和《阿維斯塔》。
隻是篝火依舊在雄雄燃燒。
那個少年絕對不是高澄。
墓室裡的青石棺床上沒有棺椁,容顔如生的康娜甯接照她的願望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棺床上。
如同壁畫埋在的自己一樣,金棕色的頭發梳成了辮發,身上穿着白底綠花的粟特長袍。
她在高王府裡用過的東西一件都沒有放入墓室。
天氣陰冷,高澄遠遠地站在荒草叢中看着仆役奴婢一一從墓室中退出。
墓道封門,墓室裡将永不再見天日。
壁畫上那些描繪的故事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裡會不會變成真的。
高澄沒有走近,他也自始至終沒有進墓室去看一眼。
不隻是因為康娜甯死前說過的話,就是他自己也希望從此以後和她徹底沒有了任何聯系。
哪怕他們之間已經相隔生死,最好也能完全陌路,永世不再相遇。
他從來沒為女人後悔過,這是第一次,後悔遇上她,後悔自己一舉輕動就悔了她一輩子。
走回來上了車,月光正在車裡等他。
在陰冷的天氣裡,馬車加緊了速度向邺城奔去。
“康娘子要是知道大王這麼不聽勸,非要來送她,一定不會領情,大王說她會不會今夜回來找你?
”月光拿着開玩笑的語氣問他,趁勢移到他身邊來坐。
“有誰夜裡來找過公主嗎?
”高澄側過身來低頭問月光。
話說得别有深意,月光不在乎地道,“找我做什麼?
康娘子怎麼說也曾經是大王的妾室。
我和大王一點關系也沒有。
”
“一點關系也沒有?
”高澄反問道?
他已經不高興了。
都這麼急于和他撇清關系,是怎麼回事?
月光粘上身來,摟着他脖子貼在身上,低聲笑道,“大王生什麼氣啊?
此情此景就在眼前,我跟大王纏着要名份,還不是為了大王着想?
為了大王,瞞着我兄長,好讓大魏和柔然兩相和睦。
哪一天大王不需要柔然了,我立刻就走,絕不讓大王為難。
”
這話說的倒好像全然是為了高澄,願意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但高澄怎麼聽都是她心思不定,随時準備棄她而去。
高澄冷笑道,“我早就知道公主是這個心思,在公主心裡根本不當自己是子惠之婦。
”
月光暗笑。
高澄突然狠狠用力将她摟進懷裡。
高王府的奇事在邺城已經傳遍了。
誰都沒想到,李昌儀最後居然落得這個下場。
而康娜甯連知道她的人都沒幾個。
和高王有關系的女子多得數不過來,就算是有名份的也多得是。
見過這個西域胡姬的寥寥無幾。
就算是見過,也沒想到胡姬能有這個本事。
李昌儀死了沒有人為她哀痛。
大大喈歎的是皇帝元善見。
元善見在仁壽殿私下裡和心腹中常侍林興仁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
好不容易把這麼一個合适的人送到高澄身邊,沒想到這麼快就死了,真是前功盡棄。
他甚至懷疑這根本就是高澄安排的,就是為了清除他安置在他身邊的眼線。
冷眼旁觀,高澄府安靜得很。
太原公高洋的府裡一直沉浸在嫡夫人生子的喜事裡。
高王府和太原公府近似不相往來。
安靜得過份了。
讓元善見松了口氣的是,高澄親赴豫州,要離開邺城。
南梁的北司州就在淮水以南。
司州隔淮水與東魏治下的豫州相對。
梁建威将軍蘭京所部和魏豫州刺史侯景所部之間也就是隻一水之隔。
蘭京和侯景,一梁一魏的兩國将軍之間關系這時候甚是微妙。
彼此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又有一種暗中較量。
兩個人保持着維持平靜的默契,又互相帶着點提防。
蘭京死守邊境,雖然也從太子蕭綱的密信裡知道侯景已經暗中降梁,但他也隻是保持平靜,并沒有主動命人去和侯景聯絡。
侯景也一樣,并沒有主動命人去聯絡蘭京,他不屑于和一個小小的建威将軍搭讪。
既然是棄魏降梁,那就得至少比原來的地位更高,不要讓人覺得他是迫不得已。
雖然在侯景心裡最深處,他也暗自承認确實這個結局有點迫不得已。
司州平陽郡平陽縣,蘭京駐此的時日不短了。
他卻沒想到,就在幾日之間,會有不少的重要人物如約而至地先後親臨如此一個小縣。
時值冬末,雖然隆冬已經過去,但淮水南岸依然天氣陰冷。
因為臨水近,平陽城總是蘊在一片潮濕之中。
在冬天到來之前,人會一直都覺得那種陰冷深入骨髓。
這一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平靜的平陽城外有數十騎急馳而來。
像是趕了很長的路,像是有什麼分外着急的事,灰土飛揚之中這些人馬都顯得風塵仆仆。
平陽城緊閉的城門外,一隊飛騎的速度放慢而停止下來。
一直在隊伍最前面的武士裝扮男子卻沒有像他手下的士卒一樣奉命下馬暫歇。
他調轉馬首又向隊伍後面奔去,眼睛在尋找什麼。
終于在隊伍的後端,看到兩個身姿颀長、纖細的男裝打扮的士子後他停了下來。
戴平巾帻,着兩裆铠的高大男子在夜色雖然看不清面目,行止看起來卻格外不同流俗。
那兩個士子一個滿身書卷氣,略帶點任性霸氣;一個看起來冷傲、淡漠。
兩個人都穿着狐裘半篷以禦寒。
三個人不約而同一起下馬,然後又不約而湊向一處。
“公主辛苦了,平陽城已經到了。
”那個男子向那個書卷氣的清貴士子道。
顯然這是女郎裝扮成的士子。
其實就是溧陽公主蕭瓊琚。
男子是梁都官尚書羊侃的兒子通直散騎常侍,信武将軍羊鹍。
“到了就好。
”蕭瓊琚顧不上又冷又累,語氣裡頗感安慰。
“大兄,不宜在此久留。
”另一個冷傲、淡漠的士子是羊鹍的庶妹、公主的随護羊氏小娘子羊舜華。
她點到為止地提醒自己兄長。
羊鹍見公主一切安好無恙,便命人去城下叫門。
平陽城平靜了很不少日子,突然在一片夜靜更深之中,守城的建威将軍蘭京接到禀報,說是散騎常侍、信武将軍羊鹍在城外請見,蘭京确實覺得意外。
他意外的不是羊鹍來司州,他意外的是來司州的是羊鹍。
羊氏一族都是皇帝蕭衍的忠心臣子,沒有和任何一個皇子過從甚密,甚至包括太子。
蘭京自己确實是有點偏******,雖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曾是溧陽公主的随侍。
蘭京早就知道,侯景的叛魏降梁,必然會在梁國引起軒然大波。
隻是沒想到這波瀾不隻是在建康,這麼快就波及到平陽這個邊境小城來了。
蘭京命人開城門迎接信武将軍進城。
他自己也立即重新整裝出迎。
就在同一天晚上,東魏穎川郡,穎水之北的長社縣,駐守在此的大行台慕容紹宗也接到了禀報:高王居然親自駕臨,就在城門外。
長社城北,一片荒野,高澄下馬回頭喚道,“癡奴,近前來!
”
聽到高王呼喚,武衛将軍侯和立刻應着他這近乎戲谑的乳名躬身含兇地小步奔來,不敢有一點怠慢。
站在高澄旁邊的崔氏叔侄二人看到侯和的行動、體态一個忍笑,一個鄙夷。
隻有陳元康沒笑。
他心情複雜。
知道眼前這人命數将盡,但又因為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要說不準什麼時候成了枯骨,難免心有感慨。
“高王有何吩咐?
”侯和走近高澄身前,說不盡的谄媚。
侯和心裡也明白,他的父親侯景現在豫州汝南郡淮水北岸的懸瓠城,雖然名為魏臣,未顯出反叛的痕迹,實際上已經是暗投南梁。
沒錯,他再傻也該看出來了。
不信高王看不出來。
誰心裡都明白,隻等事實揭開的一天。
誰都在等機會,他也需要機會。
父親從邺城走的時候一句交待沒有,倒給了他許多看起來實現不了的承諾。
自從到了豫州,再也沒有給他傳過書信,更是不置一辭。
到如今他連自己的命都需要自己擔心了。
這不能不說是因為父親的牽累。
“癡奴,”高澄反手用手裡鞭子的木柄點了點侯和的肩頭,“爾自去叫門,慕容行台自然出來迎爾進去。
爾如今身份可貴,慕容行台見爾必然大喜。
”
高澄那支馬鞭的手柄漆雕彩繪甚是精緻,他用力也輕重适宜,語氣更是柔和。
侯和幾乎要受寵若驚了。
忘了高澄一路上總是用“癡奴”這名字極其不屑地在衆人之前稱呼他。
侯和沒多想,欣然應命,直起身子便遵命大步向城門跑去。
心裡想,怎麼說他也是郡公公子,武衛将軍,慕容紹宗又是他父親的舊相識,他倒可以向慕容行台好好探問一下身在懸瓠城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意圖才久久不動。
“長猷兄。
”高澄眼看着侯和到了城門之下,他轉頭喚陳元康。
“立刻就把消息散布給侯景,就是要讓他盡快知道。
”
陳元康沒有一點疑問地應諾。
餘下的事高澄就不用再吩咐了。
陳元康非常明白高澄的意圖。
侯景現在這麼不死不活地把控着汝南,占着懸瓠城這樣的要地,還不如趁早逼他現身。
是去是留也要有個結果才好處置。
不然何以興無名之師讨伐?
禍害在蕭牆之内不如盡快驅之出門。
雖然後果不可以預料,但也比總留在身邊好。
崔暹一語不發地站在高澄身側。
他看一眼叔父,心裡暗想,高王把心腹親信都帶出來,邺城又會是什麼情形?
叔父看起來倒好像一點不擔心似的。
平陽城城門打開,信武将軍羊鹍率騎入城。
蘭京雖然不至于不認識羊鹍,但他與羊鹍并不相熟,素無往來。
黑暗之中于城内見數十騎入城,雖然看不太清楚,隻覺得前面在馬上的男子是士子裝扮,還身着狐裘鬥篷,看起來單薄了些,心裡覺得奇怪。
他侯在城門内未上前相迎,隻因與羊鹍不相熟,不便過于熱切。
而馬上的男子也并不下馬,一直提缰縱馬到他面前方居高臨下喚了一聲“蘭将軍”。
這聲音好耳熟。
蘭京心裡大疑,擡頭仔細一辨才發現,居然是溧陽公主,又驚又喜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
蕭氏下馬,羊舜華緊随其後。
羊鹍早已下馬,左右環顧,甚是警惕。
“固成将軍,侯景有沒有書信給你?
”溧陽公主被蘭京引着往城内走。
兩人并行時她已經換了稱呼。
急于知道侯景的動向。
不是她沉不住氣,實在這一路人越想越覺得這事危急。
“殿下放心,侯景自矜身份,自然是不會與我密切往來。
”蘭京的态然相當坦然,不失對公主的恭敬。
“公主若是早知會末将,末将一定早去迎接公主。
倒是臨賀郡王殿下,人還不知道在哪裡,早就命人送了多少口信來。
”
蕭瓊琚聽得清楚,到底這次還是忍住了沒在人多耳雜的地方細問。
蘭京回頭瞟了一眼羊鹍,心裡也有數了。
長社城外,慕容紹宗親自開城來迎。
然而情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接到禀報說是高王駕臨,然而當他一馬當先沖出時,還未見到高澄,居然看到一癡蠢男子自稱是“郡公侯景之子,武衛将軍侯和”請見,他立刻便精神振奮起來,簡直是驚喜義憤交集。
對于慕容紹宗來說,侯和如同從天而降,當然不會放過。
而對于侯和來說,還未叫門就城門大開,大行台親自出迎,也讓他頓時放下心來松了口氣,欣喜不已。
慕容紹宗并未下馬,立刻命人将侯和綁了。
侯和卻未料是此結果,大呼“大行台且聽我一言”。
他以為這中間有誤會,他急于解釋清楚。
但看慕容紹宗完全不理會他,便又大呼“高王救命”。
他這一喊高王,倒提醒了慕容紹宗,擡頭去尋找。
果然看到夜幕裡幾騎在前馳來,後面跟着大隊人馬。
慕容紹宗看到馬上真是高澄,立刻便下馬迎上來。
高澄到了近前勒馬而駐向慕容紹宗笑道,“慕容行台,侯景的兒子就交于大行台,任憑處置。
若是行台下不了手,我必不依從。
”說罷竟然看也不看侯和一眼便昂然提馬入城去了。
侯和完全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