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萬佛朝宗同泰寺(上)
供奉三世佛的大雄寶殿處寂靜無聲,隻有值日的小沙彌點燈燭、供香油。
同泰寺依雞籠山而建,最高處便是藥師佛塔,佛塔處可俯瞰更遠些的黑龍潭。
寺内極成規模,院落重重,可容納僧衆無數。
而今日寺内處處安靜如常,僧人等各行其事。
唯一不同的是藥師佛塔下一個遊廊連綴的廊院。
這院落裡的人既可以說是居士信徒,也可以說俗世身份并不俗。
但是既然相聚在此,便是都得了梁帝蕭衍的默許。
也許互不相識,若論起來,也相當地奇怪。
建康的初冬日倒并不十分地陰冷,尤其這一日,暖陽和煦,沒有一點風,直照得人舒服極了,甚至懶洋洋的。
天空蔚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顯得那麼透亮。
這半含蓄半明白的麗日下的江南冬日與洛陽之冬日的北風剛勁、凜冽差别極大。
當高澄随着高僧達摩身後步入廊院的時候就極有閑情逸緻地發現了建康和洛陽冬日的不同。
梁帝蕭衍仍然束發,穿着一件不束帶,不僧不俗的黃色褒衣。
他端坐在北面屋外廊内看着達摩師與束發漢裝的高澄遠遠地緩緩而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是什麼。
在蕭衍座旁,一個少年立于他側後身。
少年與高澄年紀相仿佛,生得極為英武,雙目炯炯,身着漢裝又端莊儒雅,很是宏量有度的樣子。
看行止,梁帝蕭衍與少年很親近相熟。
少年面目稍含笑打量着由遠而漸近的一僧一俗。
“阿華,汝看這高僧達摩是何人?
”蕭衍不經心地半側了頭問身後側的少年。
“陛下,既雲高僧,自然是僧人。
”少年朗朗答道。
若論起來,這少年出身并不高。
他名字叫陳蒨,而梁帝蕭衍稱呼的是他的表字,子華。
陳蒨之父,隻是蕭衍之侄新喻侯蕭映下屬之一太守,名喚陳霸先。
陳霸先出身極寒微,因為得了蕭映的賞識而得以擢拔。
偶然随蕭映晉見時,其子陳蒨因為投緣于梁帝蕭衍而極受喜愛。
陳霸先也因同尊佛道而得蕭衍青眼有加。
因此陳霸先有機會經常攜子奉诏入宮。
遇此佛法宣揚之盛會,自然也得了恩旨。
立于蕭衍身後的五人情景各異。
高澄目力極好,遠遠看到梁帝蕭衍身後走上來一人,看起來總感覺曾經謀面。
西側廊外侯景與宇文泰掩身樹叢後,都以極為關注的目光追随着達摩身後走進來的高澄。
“濮陽郡公真是交遊廣闊。
雖說這位臨賀郡王曾經臣服于魏,究竟與公也并不相熟,不知公何以與他相結識?
”宇文泰一邊說一邊又看了一眼蕭衍身邊那人。
若無此人暗中安排,他與侯景此時尚不能入同泰寺。
這人年紀而立,穿着極華美,和同泰寺中這廊院及眼下情景相比,似乎有些過于顯眼。
他生得長壯挺拔,再走近些便看到姿容甚美,隻是行為舉止有些輕佻和一種說不出來的憤憤之意,像是要挑釁一般。
再看他如此拿大似乎有意要顯出自己身份的不同,而以蕭衍之心思細膩,缜密,竟容自己旁若無人般寬縱此人,便知其确實身份很貴重。
這位臨賀郡王名叫蕭正德,算起來倒應該是蕭衍的長子,隻是原是叔侄而過繼給蕭衍。
當時蕭衍無子,也未自立為帝。
反在過繼了蕭正德後終于得了帝位,又連得八個親子。
而死了的昭明太子蕭統正是蕭衍嫡親的長子。
蕭正德雖未再次回歸本宗,但是卻永遠得不到在他心中認為應該屬于自己的繼承帝位的權利。
“我的底細宇文将軍熟識,也不怕笑話。
鎮兵不知何謂王道、霸道,但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是實話。
”侯景仍然盯着高澄同時回答了宇文泰的問題。
宇文泰心思轉得飛快,隻是沒有再回答侯景。
高僧達摩笑面團團,仍然舊衣芒鞋穩步上前。
誰都想不到,這樣一位高僧大德如此拙樸,如此謙和随意。
看似凡俗,卻能從萬人叢中一眼被吸引,還讓人過目不忘,絕不隻是面貌姿儀而已。
當他走近些,梁帝蕭衍忽然認出了他,就是昨晚見到的那位僧人,而北朝魏國的大丞相高歡之渤海王世子高澄竟然侍從于他身後,居然像是繼承衣缽的樣子,更讓蕭衍心裡驚異。
陳蒨極敏感地感覺到了皇帝似乎很震動,潛意識裡挺直了身子,似乎增加了注意力。
而他的父親,蕭衍身後的小小太守陳霸先也最先留意到了這一點。
陳霸先的心思原本就不在什麼高僧身上,隻專注于蕭衍。
“什麼高僧?
不過如此。
”蕭正德低聲向着梁帝蕭衍憤憤道。
高澄忽然想起了蕭正德,心裡一驚。
怎麼會忘了這個人呢?
也難怪,蕭正德叛梁入魏時他年紀尚小,所以剛才初見一時沒記起來。
此時方擔心,不知道蕭正德有沒有認出來自己。
隻是他不慌亂,反倒更加穩重、妥貼地随着達摩穩步上前。
“無理。
”蕭衍不用看就知道是誰在這兒大放厥詞,就是那個總讓他頭痛又總讓他護短的“大兒子”蕭正德。
聽這緩慢而有意拖長的語調,顯然他雖是在告誡卻語氣溫和,不帶一點斥責。
“兄長不必過激,依我看這達摩高僧雖其貌不揚,倒是有些佛氣。
”仍然立于梁帝蕭衍身後中規中矩的太子蕭綱倒真是一位心地純和的佛弟子。
暗處的侯景和宇文泰同時下意識地注意到了蕭綱這個人。
太子蕭綱是公主蕭瓊琚的父親,看上去似乎年紀并不很大。
“宇文将軍,聽說太子和梁帝一樣雅好做詩習樂,更甚于其父。
”侯景忍不住向宇文泰低語,眼睛卻死盯着蕭綱。
“濮陽郡公知道的還真多。
”宇文泰忽然從蕭綱身上收回目光,讓人分不出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看了侯景一眼。
“見笑,見笑……”侯景渾然不知地應付着宇文泰。
“太子!
”蕭正德忽然将長調拉高了聲音,轉向蕭綱,其形貌誇張,并從梁帝蕭衍的身後向着蕭綱身邊挪了幾步。
“三弟,你是慈心向佛,一向仁柔,這裡面的事你也未必都清楚。
”
蕭綱隻是含笑不語。
蕭衍也似乎沒聽見一般。
最邊上而立的陳霸先和他一側的大将軍王僧辯還罷了,隻有太子蕭綱和王僧辯之間的都官尚書羊侃忍不得沉聲粗氣地道,“太子不知,難道臨賀王盡知?
”羊侃說話時卻一直挺立不動,甚至沒有看蕭正德一眼,一直盯着已走到近前的達摩和高澄。
羊侃虬髯,形貌甚是嚴峻,一雙眼睛既大又目光炯炯,頗有震懾之力。
“羊尚書,你……”蕭正德對他稍微客氣,不敢任性,不知道原本想說什麼,但是終于還是沒說出口。
侯景卻在暗中歎道,“此真将軍也。
”沒聽到宇文泰回答,不經意轉頭一看,宇文泰卻蹙着眉若有所思。
侯景心中猛醒,回味過來羊侃便是羊舜華的父親,忍不住一笑,“宇文将軍……”他本想調侃,但宇文泰目中寒氣森森,不知為什麼這人總讓他覺得心中恐懼。
哪怕隻是那麼一絲,又藏的很深,還是無法忽視。
高澄也在蕭正德如此不安份的表現裡弄清楚了哪個是太子蕭綱,哪個是都官尚書羊侃。
他心裡看着這兩個人的形貌,又對比蕭瓊琚和羊舜華,隻覺得格外有趣。
東側廊下掩身而立的崔季舒對自己郎主高澄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實在忍不住掩口而笑,不自覺地低聲自語,“世子啊世子,看你今日怎麼過得去?
”
“崔季舒!
”陳元康實在忍不住一聲低喝,制止了已經要形态無狀的崔季舒。
陳元康心思缜密,此刻非常專注于廊院内的多個重要人物,實在無法再分神,但又根本控制不住崔季舒如此失态。
他們兩個人無人内應,崔季舒是在陳元康的帶領下非常小心地躲避過了侍衛軍士、和尚們及其他各樣人等才好不容易潛行到廊院處。
陳元康隻怕情勢對高澄有所不利,其實此時他已是萬分緊張。
高僧達摩笑面盈盈地行至梁帝蕭衍面前道,“居士可安好?
”
高澄侍立于後也行了合十禮。
蕭衍也已經面色從容,起身也行了合十禮,笑道,“祖師自遠道歸梁國,此間佛陀世界真正祖師歸所。
有祖師在此主持,梁國必當平定安甯。
”
此時此刻,不管是真正在北廊下而立的還是在兩邊側廊隐身的,幾乎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位遠道而來的達摩高僧身上。
甚至是北廊内屋舍裡一直未出來的公主蕭瓊琚和羊舜華兩人。
隻是此時兩人心思相同卻形之各異。
羊舜華面上照舊冷若冰霜,手裡緊緊握着她的劍,因為過于用力那隻手已經失了皿色。
小公主蕭瓊琚則毫不掩飾、全然忘我地從稍稍支開的窗隙處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高澄。
“此間世界乃居士之佛國也,非我之佛陀世界。
而況你我都不能長久駐世,今日之離散,異日之離散,總是有離有散,又何來的真正歸所?
”達摩仍舊笑面團團,如同笑語竟不像是說真的,似乎完全與己無關。
高澄聽了這話卻怔怔的。
屋内的蕭瓊琚看他怔怔的,不由自語道,“他這是因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