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第399章 邙山對峙(二)
初冬的時節,忽然下起大雪來了。
一場初雪來得如此之早,倒是出人意料。
雪又下得如丢棉扯絮一般,不多功會,一座洛陽城就湮沒在厚厚的積雪中。
夜色裡,四處都白茫茫一片,讓人幾乎辨不清方位,辨不清周圍景物。
大雪無疑給西魏軍制造了巨大的障礙。
好在天氣倒不十分地冷,也算是慶幸了。
西魏大軍在大雪中銜枚疾進,出了洛陽城向北直奔邙山的東魏軍營地而來。
路程倒并不十分遙遠,數十裡而已,所以才能突襲。
隻是沒想到遭遇大雪,路滑難行,不時地有馬匹跌倒,軍卒滑倒,簡直是障礙十足。
但既已行到此處,便無再返回的道理。
等到好不容易趕到邙山大營,正是深夜時。
望見營中空地積雪上的淩亂痕迹,宇文泰心裡倒覺得安心了。
這正像是亂象初定,剛剛安置好,正适宜劫營。
然而于謹卻生疑了。
因為自從進了東魏軍大營,居然沒有遇到一個人,連個士卒都沒有。
難道沒有人巡營嗎?
這是不太可能,也太不正常了。
看起來倒是燈火通明的樣子,可是怎麼安靜得那麼異常呢?
于謹是自告奮勇為先鋒的,這時下令暫停向前,自己親自縱馬掉頭回去找宇文泰。
因前隊停止,宇文泰坐在馬上仔細看東魏軍大營。
他也覺得,營塞安紮整齊有序,不像是慌亂中匆匆而為。
“丞相。
”于謹帶馬至近前。
士卒仍然都銜枚待命,不知為什麼停止,心裡也都猶疑起來。
雖不便交頭接耳,但均以目光相疑問。
“營中甚是安靜,并不見一人,是恐有詐。
”于謹的馬首挨近了宇文泰的馬首,于謹也放低了聲音。
“難道就此回去?
”宇文泰以肯定的語氣反問道。
宇文泰的原意是想讓于謹留守洛陽城,令高仲密率兵來劫營。
令叛将來與故主厮殺,不管勝負,對于西魏軍總是都有好處的。
但出乎宇文泰預料的是,高仲密居然抵死不肯來。
雖然之前也曾想到過高仲密或可推诿,但總以為他不敢不遵命,就算不願來也會來。
可沒想到的是,高仲密态度堅決,就是不肯來,而且竟然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仿佛西魏的廟堂上竟無人能命令他似的。
這讓宇文泰非常不快,可真說起來,高仲密不願意,宇文泰一點辦法也沒有,還真不能拿他如何。
本來侯景奪了荥陽,占了虎牢,就已經讓宇文泰對高仲密不滿了。
恨他不該棄虎牢于不顧,私自到洛陽來拜見。
後曾命高仲密去率兵奪回虎牢,高仲密已是斷然拒絕。
現在讓他去劫高澄的大營,他又不遵帥命,這是對宇文泰威勢的挑釁。
西魏廟堂還沒有人敢如此公然不遵丞相之命。
宇文泰按下心裡的不滿,知道這時候不能與高仲密這個叛臣公然生隙,這對西魏軍一點好處也沒有。
于是更覺得一鼓作氣拿下邙山大營,打得高澄大敗就是必要的。
所以,轉而命高仲密去奪回虎牢,令其遠離洛陽,又自命西魏督将守洛陽,宇文泰自與于謹盡傾城之兵力來邙山劫營,隻期待一場大勝。
于謹也知道,這時是不能回去的,想了想又低語道,“高澄詭詐,不如丞相在此且觀望,謹自率兵去劫營,萬一有詐,也好做退步抽身之計。
”
宇文泰雖明知該如此,但又猶豫了。
既然傾巢而來,又畏手畏腳,豈能大勝?
況趙貴還在高澄手中,他雖未提及自己心裡憂慮,可又豈會真的棄趙貴于不顧?
還未等宇文泰下令,前軍漸起騷亂。
宇文泰和于謹對視一眼,神色都不由緊張起來。
“丞相斷後,謹自為先鋒。
”于謹不等宇文泰下令,已經提馬向前沖去。
于謹到了隊伍前面,看到一隊巡營的東魏軍從裡面走出來,顯然也是未想到會有西魏軍從天而降,一副震驚莫名的樣子。
見此情景,于謹心裡倒安定了。
來巡營的是東魏武衛将軍侯和。
侯和這些日子一直心裡暢快。
不隻是因為父親侯景的功勞,還因為這一次出來征戰,大将軍高澄幾乎就忘了他這個人,不但沒為難他,而且沒有派任何差使,讓侯和閑在得像是來河南觀賞風物的。
今日侯和躲在自己的軍帳中飲酒,忽然大将軍命人來傳令,令他今夜巡營。
高澄的規矩,軍中不許飲酒,侯和是犯忌諱了。
想起小關之戰在蒲津關時,因為他鞭打漢人将士,高澄怒責了他,侯和立刻就怕了。
正想央告隐瞞,沒想到那人問都不問,像是沒看見就回去複命了。
這讓侯和心裡忐忑不安。
也隻能匆匆忙忙又半醉不醉地趕緊奉命出來巡營,也不敢有怨言了。
派給他的兵卒不多,侯和也沒在意。
巡營不過是走個過場,在營中各處走馬觀花地過一遍也就回來了。
可讓侯和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運氣居然如此之差,正遇到西魏大軍來偷營。
眼見得白雪茫茫中烏黑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西魏軍正堵在眼前,侯和一下子就怔住了,幾乎就僵立在當場動不了。
西魏軍将士也沒想到忽然有東魏軍出來巡營,這下偷營的計劃完全暴光,西魏軍将卒也怔在當場,看着侯和等人不知所措。
在差不多雙方都瞪着對方怔了一瞬之後,又都各自忽然反映了過來。
而第一反映,雙方又都不約而同。
侯和掉轉馬頭便跑,他可不想被西魏軍将士生擒或是死在刀劍之下。
而西魏軍在意圖暴露之後,反映過來,居然也是紛紛掉頭而跑。
這奇怪的一幕簡直是讓人忍俊不禁。
于謹縱馬而來,見此情景怒氣沖沖大喝道,“東寇在此,還不與之速決!
”
西魏軍将士聽到柱國大将軍這一聲大喝立刻便定了心,又紛紛轉回來欲戰東寇,擒殺侯和。
侯和聽這一聲大喚,震得耳膜幾乎要破了,早就膽怯不已。
在馬上轉身來看是何人。
驚慌失措之間失了控,積雪又滑,馬蹄有失,那馬竟緻失了平衡,身子傾斜。
馬自己倒是最終保持住平衡了,但馬背上的侯和卻被摔落在地。
這時于謹提缰縱馬上前,西魏軍士卒圍住了侯和。
侯和心裡大恨,念自己運氣不佳,偏逢今日大将軍命他巡營,又偏是今日遭遇西魏軍劫營。
西魏軍開局大利,這時士氣震作起來。
擒了東寇的消息立刻傳開。
宇文泰在後隊聽到了,也心頭大喜,立刻馳馬上前一看究竟。
于謹下馬來,以劍相指,帶問道,“高澄軍帳在何處?
”
這時宇文泰已馳來,見是侯和,倒有些訝異。
沒想到侯和沒跟着他父親侯景,倒被高澄帶在身邊。
宇文泰心思細膩機敏,料知便是高澄與侯景有隙,以其子為質也。
宇文泰在馬上居高臨下看着侯和。
侯和見宇文泰來倒如同見了救星般大呼“丞相救我!
”
宇文泰并不下馬,仿佛是不認識侯和,有意拿足了腔調問道,“将軍何人也?
”
侯和大急,“宇文丞相,家君侯豫州也。
”他不便言父親名諱,又怕宇文泰還不明白,便欲上前。
于謹劍刺來,劍鋒抵在喉頭,不令其上前。
宇文泰這時方笑道,“原來是侯和将軍。
”又向于謹道,“思敬不必如此,豫州之子便是我之侄也,非外人。
”
當着兩魏的将士軍卒,宇文泰說這樣的話,讓侯和非常不自在。
就好像他的父親侯景是鑽營兩頭之人一般。
但畢竟保命要緊,侯和也不敢辯駁。
于謹聽丞相有此吩咐,雖仍是冷面相對,但劍鋒已撤下。
“侯将軍可知道趙元貴在何處?
”宇文泰笑容滿面地問道。
侯和倒是知道趙貴被高澄所擒,但他從未關心過趙貴在何處。
宇文泰這突然一問,他還真答不上來,隻能是嚅嚅不語。
宇文泰笑道,“将軍既是不知,也不必為難,我也知道将軍不是高子惠心腹之人。
”
侯和聽這話心裡滿不是滋味,尤其和于謹的劍鋒與冷面一對比,更覺宇文泰大度。
“那将軍可知高子惠的軍帳在何處?
”宇文泰又笑容可掬地問道,樣子像是尋常叙舊。
見侯和猶豫不答,又笑道,“黑獺許久不與高大将軍見面,甚是想念,特來雪夜探望,望有緣圍爐夜話。
高大将軍既早已知道黑獺前來,又為何避而不見?
倒讓将軍來使這疑兵之計?
”
“大将軍知道?
!
”侯和脫口問道,不敢置信地盯着宇文泰。
于謹逼上一步,冷冷道,“自然知道,不然如何令爾以身為餌?
”
侯和頓時便滿目都是怒火,忿忿道,“大将軍自在營後的中軍大帳裡。
”
宇文泰笑而不語。
于謹又逼問道,“寝帳在何處?
”
侯和稍一猶豫,垂首低聲道,“在中軍大帳之後。
”
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高澄忽然今夜命他巡營。
宇文泰、于謹上了馬。
西魏軍如蜂湧般沖向東魏軍大營深處。
越往大營深處便越黑暗,隻有白茫茫的雪是亮的。
西魏軍行進速度越來越快,這速度幾乎是不受控制的。
縱然西魏軍求勝心切,士氣實足,到後來更是如風而至,不可阻擋。
然而于謹心裡卻懷疑了,漸漸覺得馬蹄下奔跑的感覺非常不對。
然而他已經控制不了局勢了。
想勒缰繩,坐騎像瘋了一樣嘶吼。
前後左右的士卒也足下生風,如騰雲駕霧一般。
就在于謹心裡懷疑的時候,前面的士卒突然大批倒地。
于謹若再不勒馬,必定要踐踏士卒。
他這次沒有再顧忌坐騎用嘶吼來反對,提缰勒馬,想先止住看看情景。
然而不知是因為他太用力勒缰繩,還是因為馬蹄打滑,他的坐騎終于重重倒地,把于謹也重重地抛落了下來。
于謹落地之際身上巨痛,可是他的身子居然沒停下來,而是不停地向前滑落。
他前面的士卒也皆是如此。
他如同身在漏鬥中一樣不能自已地掉落下去。
直到跌落在什麼凹陷的地方才停止了下墜。
于謹和士卒全都跌落在了一片大坑中。
這時于謹才明白,剛才那條路一下就是傾斜向下的。
而且路面的斜坡是澆制成冰的,所以才會讓西魏軍士卒紛紛滑落坑中。
這大坑的坑底和坑壁也全是澆制成冰的,進來了就别想再出去。
原來高澄并不是不知道,他是真的知道。
宇文泰說高澄以侯和為餌是在詐侯和的話。
而實際上他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高澄确實就是以侯和為餌。
如此看來,高澄不但早就想到宇文泰會來劫營,甚至早就想好了計策,做好了安排。
“丞相!
主公!
”于謹在坑底大喊。
然而沒有回音,不知道宇文泰在哪裡。
如果宇文泰也上了當,那真是西魏軍的大劫。
所幸讓他略感欣慰的是沒有士卒發現大丞相也跌入了坑中。
宇文泰确實沒有跌入坑中。
宇文泰是忽發奇想,覺得一股大軍全都一湧而至,若不能一擊而成,豈不是留而機會讓高澄逃脫。
見于謹已經一馬當先沖在前面,他便意欲繞路至中軍大帳後身與于謹前後夾擊堵截。
當宇文泰與于謹兵分兩路時,根本不知道于謹所率西魏軍已全部落入高澄囊中,甚至包括于謹自己。
中軍大帳後面倒是甚是安靜,一個東魏軍不見。
宇文泰見那中軍大帳後面果然有一座小的軍帳,相隔并不遠,想必就是侯和說的是高澄的寝帳吧。
四處四暗寂靜。
宇文泰正欲令入寝帳中去搜尋高澄,忽然卻見那寝帳門口的簾幕挑起來,出來幾個東魏士卒,再卻又出來個穿着兩裆铠如蒼頭奴模樣的人在帳門外抱刀而立,看也沒看宇文泰一眼,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宇文泰心裡頓時便明白了,又中了高澄的計策,立刻便後悔自己太一意孤行。
果然便看到高澄從帳内走出來,也穿着兩裆铠,隻是小冠束發,未戴兜鍪,還真是随意,仿佛相候已久。
這時便人潮湧動,東魏大軍從四面八方都湧上來,将宇文泰和西魏将士圍在當中。
高澄立于寝帳外并不上前,打量着宇文泰笑道,“許久未見,宇文丞相别來無恙?
”他的心情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宇文泰也未下馬,俯視高澄,微微一笑道,“高大将軍别來無恙?
”
高澄又笑道,“雪夜難行,難為丞相前來探望。
想必鞍馬勞頓。
帳中物事齊備,丞相何不下馬入帳來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