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第354章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五)
高歡怕剛才的事再重演,他禁不起這麼再丢面子。
看了一眼鹦鹉,鹦鹉就懂了郎主的意思,領着奴婢們都出去了。
那幾個柔然奴婢見公主沒說話,先還有點猶豫,再又見大王之威不可犯,便也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
月光自始至終沒說話,平靜得都讓高歡覺得有點奇怪。
這時此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高歡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伸手來拉月光的手。
他雖心裡心癢難耐,但也不至于急于求成。
總以為月光要做作一下,或是至少有點羞澀,沒想到月光躲都不躲,任憑他握住了她的手。
高歡頓時覺得索然無味,不快道,“王妃是不願以夫君待我嗎?
”
月光見他不快居然也不怕,擡頭看着他反問道,“高王可是待我如妻?
既然高王娶的是我汗父的柔然鐵騎,又何必在乎我是否待高王為夫君?
我事事順從,絕不違逆,高王還有何不滿?
”
高歡沒想到月光的漢語說的這麼好,她的連連質問足見她也不是一般的閨中女子。
她性子這麼認真、事事分明,讓他心裡又驚歎、又覺得有點遺憾。
他本來不需要她是這麼聰慧又個性分明的女子。
如果她不是,或許他還能更多寵愛她一點。
如今卻不得不事事防着她了。
“王妃也知道我娶的是柔然鐵騎?
”高歡反倒平靜了,帶着一種貓捉老鼠的戲弄感笑道,“王妃是不滿我隻娶柔然鐵騎而怠慢了你?
王妃在婚儀上向人頻送秋波,心裡也并沒有夫君。
既然不在意,又何必生氣?
”
月光驚訝地看着他。
“大将軍是我之子,我自然事事為了他。
王妃要是也在意他就最好克盡職守,做好你本分的事。
”高歡的語氣冷下來,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力。
他居高臨下地盯着月光,他的手還緊緊握着她的手。
以為她會害怕,或是惶恐。
誰知道高歡剛說完,月光就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走上一步,主動伸臂摟住了高歡的脖頸,擡頭吻上他的唇。
高歡頓時熱皿沸騰了。
任她欲取欲求,終于騰出空來抱起她走到榻前。
等到兩個人終于都赤誠相見時,還不等高歡有所動作,月光翻身便騎在高歡身上,喘息着道,“我不管你和汗父有什麼約定,那是大魏和柔然的約定,都與我無關。
大王不是要我克盡職守嗎?
此事便是我之本分。
”說着她俯下身子來貼近高歡。
高歡沒想到她性情這麼奔放,讓他都有點受不了。
抱緊了月光,喘息之間道,“王妃以我為夫,我自然以王妃為妻……”他自然不會為她控,但也不想太辜負她。
“既如此,高王之子便是我之子,大将軍我自然也視他為子……”月光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已經顧不上再說這些話了。
兩個人好像達成了某種協議,找到了平衡。
這一夜不管是平靜,還是不平靜,都已經過去了。
過了淩晨最黑暗的一刻,天明第一縷曙光照耀的時候,邺城大将軍府第裡終于在無數人的期待中傳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
這嬰兒的啼哭與衆不同,深沉而有條不紊,節奏頓挫,铿锵有力。
這是一個男嬰,讓高澄和元仲華都如願以償的男嬰。
長公主的奴婢,從阿娈開始,個個欣喜,有了這個小郎君,不隻是主母日後的希冀,更是她們的希冀。
“啊……啊……啊……”小嬰兒的哭聲更是與别的嬰兒聲音完全不同。
在庭院裡候了一夜的高澄心裡開始是又急又亂,後來是擔憂、焦慮,再後來就是期盼、期待,倒是一點倦意都沒有。
這時聽到嬰兒啼聲,奴婢們來報弄璋之喜,終于一顆心落了地,繼而興奮狂喜起來。
剛要進去,忽聽院門外面劉桃枝喚“郎主”。
高澄充耳不聞往屋子走去。
這時候他不想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擾。
這麼長時間他還未見到元仲華,不知道她要辛苦到什麼程度了。
“大将軍!
大将軍!
!
”更響亮的聲音響起。
居然是崔季舒的聲音,這讓高澄驚訝了。
止了步轉回身來,箭步如飛走到院門口,恨不得立刻把崔季舒攆走。
“恭賀大将軍得了嫡子。
”奴婢剛打開院門,高澄就看到崔季舒一揖到地,直起身來時滿面是笑,喜氣洋洋。
“崔叔正,你是在我府裡安插了耳目嗎?
”高澄薄怒道,“有何事?
說完快點離開。
”
“大将軍莫嗔。
”崔季舒笑道,“大将軍怎麼這麼小氣?
長公主的兒子是大将軍的嫡子,是主上外甥,高王嫡孫,這麼大的喜事可不是大将軍一人的私事。
再說,叔正确實有事。
”
說着崔季舒轉回身去,從身後一個仆役手中盤内取了一物,又回轉身來雙手捧于高澄,“大将軍請看。
”崔季舒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有損此物。
高澄打眼一看,竟是一片穿繩結墜的褐色貝葉。
他立刻心裡就明白了,也同樣小心翼翼地接來捧在手中,一邊低頭細看一邊問道,“這是祖師之物?
”
“是。
”崔季舒湊過來指了指上面寫的字。
幾百年的貝葉,何其珍貴,上面隻寫了幾個字。
梵文高澄看不懂,另有兩個字“菩提”。
“菩提”,是一種無上境界,是一種大徹大悟、豁然開朗的智慧。
祖師的名字是菩提達摩,這是高澄和崔季舒都知道的。
高澄擡起頭,不敢置信地問,“這是師父起名字?
”
“是。
”崔季舒雙手合實,又念了一聲佛号。
“祖師知古往今來,早就預見今日。
”
高澄心裡着實震動。
師父的這份情意不能不讓他感動。
從他年少時在建康同泰寺外第一次與祖師相識,兩個人就已經結緣。
師父與梁帝無機緣卻對他信任有加,義無反顧地應他之邀約渡江來大魏,他卻此後再也沒有去少室山上見過師父。
高澄捧着貝葉轉身進去,心裡默念着這個名字。
元仲華躺在榻上,昨夜都成了過往,終于安靜下來了。
之前十幾個時辰所經曆的種種就算是噩夢也都過去了。
她從來不知道誕育一個孩兒是這樣的,簡直就是千奇百怪。
好在現在都圓滿了,她終于有了一個兒子。
是她和阿惠的兒子,是他的嫡子,正安安靜靜地睡在她身邊。
小嬰兒閉着眼睛睡得香甜,兩隻小胳膊放在小腦袋兩側,樣子好可愛。
他那麼小,這是她皿肉相連的兒子,讓她怎麼都看不夠。
元仲華其實是累極了,覺得自己一點都動不了,但是又睡不着。
隻要看着兒子心裡就滿是甜蜜。
她根本沒察覺到高澄已經走進來。
他走到榻前,阿娈笑吟吟地掀起床帳,高澄在榻邊坐下來。
先看一眼榻上躺着的小東西。
他是那麼小,小得不思議。
以前他從來沒有留意過,原來初生的嬰兒這麼小。
這是他和元仲華的兒子,讓他實實在在有了得子的喜悅之感。
看看元仲華,面色蒼白,顯得有些憔悴。
不知道出了多少汗,頭發現在還是濕的,散在枕上。
元仲華看着他無力地笑了笑。
“殿下辛苦了,下官恨不能以身代之。
”高澄俯下身子低聲向她笑道。
元仲華沒說話,笑着側過頭去又看小嬰兒。
高澄拿那片貝葉給她看,告訴她這是達摩祖師給小嬰兒起的名字。
“菩提……”元仲華極輕地念着這名字,似懂非懂,但是非常喜歡。
高澄看着元仲華和她身邊躺着的菩提,心裡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這種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過。
這時聽外面有說話聲。
阿娈趕緊出去了。
高澄根本沒心思理會,這時他眼中隻有元仲華和菩提。
不大一會兒,阿娈進來,喜上眉梢地向高澄行個禮賀道,“給世子賀喜,康姬也生了個小郎君。
”
高澄眼睛不離菩提,也不知聽到沒聽到,點點頭道,“甚好,甚好。
”
元仲華倒是聽到了,看着阿娈吩咐道,“你多留意,别讓康姬委屈。
”
阿娈笑着應了。
天色大亮,高王府中,月光在一片明亮中醒來。
她總覺得自己聽到了鳥叫聲,仿佛外面是春暖花開的草原。
身子動了身,感覺到有人将她抱在懷中,這才明白過來,她已身在邺城,她已經是高王妃了。
有些費力地轉過身來。
她被抱得太緊,兩個人貼得太近了。
她一轉過來,他的一叢胡須就紮到了她的面頰和脖頸、肩上。
有些刺痛,還有些癢,恰如她現在的心情。
“妹婿!
妹婿!
”一個響亮的聲音忽然在外面響起來。
月光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自己的兄長秃突佳。
這樣肆無忌憚地在外面大喊大叫,他還真是不客氣。
“來人!
”月光隔着床帳大聲喚道。
不一會兒便聽到腳步聲,“王妃有何吩咐?
”是鹦鹉的聲音。
月光奇怪地伸手掀開床帳,好奇地問道,“我的人呢?
”
鹦鹉促不及防就看到了床帳内高王和新王妃都未着衣,高王猶未醒,睡時還抱着王妃,王妃倒一點不在意她看到。
鹦鹉趕緊跪下來,低下頭不敢再看,回道,“奴婢就是王妃的人,那幾位阿姊陪着王妃千裡迢迢而來,這些日子又太累,奴婢便替王妃做主讓她們先去休息。
奴婢這就去喚幾位阿姊來服侍王妃。
”
月光盯着鹦鹉。
這時高歡醒了,手不安分地在月光身上撫摸。
“不必,你就很好。
不過,我的事你沒有資格替我做主。
”月光語氣剛硬地道。
她說的全是柔然語,鹦鹉完全聽得懂,覺得新王妃甚是有威儀,忙叩頭而應。
沒有王妃之命不敢起來。
“去請世子進來。
”月光又吩咐了一句。
鹦鹉趕緊領命而去。
高歡一直沒說話,隻管撫摸月光滑膩的皮膚,心裡卻更覺得她是個愛專權攬事的人,心裡更對她設了防。
一邊就已經身子貼得更近,不斷在月光身上親吻。
月光毫不留戀地推開高歡,從榻上起身,完全不管曼妙身姿都落入高歡眼中,幾乎讓他目中噴火。
這時外面便傳來秃突佳的說話聲。
月光并未着衣,看着高歡心裡大急。
他趕緊也起身來,先自己胡亂披了件袍子,然後随手又扯了一件披在月光身上。
月光回頭似笑非笑地道,“夫君連我胞兄都要防備嗎?
”
高歡别有意味地笑道,“就是我之子都須備。
”
“妹婿、妹婿……”秃突佳已經進來了。
他看到眼前兩個人春睡之後的痕迹倒好像一點不介意似的,反倒一副大喜過旺的樣子。
高歡看到他就頭痛。
倒不是怕被他看到這副場景,是他發現秃突佳心思機巧,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生事。
“舅兄這麼早來,有何事啊?
”高歡似乎是随口一問,語氣不閑也不淡。
“已是日上三竿,妹婿是春宵苦短。
”秃突佳笑道。
其實他心裡看到這副情景已經是放心一大半了。
高歡剛要說話,忽然有奴婢進來,回禀說,大将軍府裡長公主剛剛誕了小郎君,大将軍親來禀報大王。
月光想起了昨日看到的情景。
秃突佳笑道,“甚好,甚好,”他看一眼高歡和月光,笑道,“我先去給小郎君道賀,容爾伉俪先梳洗更衣,以便相見。
”他說這話時擺出一副尊長作派,頗有些意做作,像是小孩子裝大人,格外可愛可笑。
他轉過身去向外面走,又自語道,“兄長必是高興得不能自持了。
”
聽他和自己兒子稱兄道弟,高歡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倒像是他矮了一輩似的。
高澄正站在院子裡。
剛才他心裡都恍惚了。
雖然已命人出城去佛寺給母親送喜信,但這時他卻站在母親住過的院子裡等着見父王和他的新王妃。
在身為人父之後,高澄這時心裡對母親格外愧疚。
“小郎君!
大喜!
大喜!
”不防秃突佳笑容滿面地從裡面出來。
高澄心裡一瞬間有點不是滋味。
他不能進去,他倒可以。
母親換了,連父王都好像不是他的父王了。
“多謝賢弟。
”高澄淡淡道。
“怎麼,小郎君不高興了?
”秃突佳立刻就抓住了高澄一瞬間的那個眼神。
他走上來,親熱地挽了高澄,“可惜,後悔也晚了。
高王和我妹妹倒真是情投意合。
是小郎君自己放棄的。
”秃突佳别有意味地笑道,“不過……”後面的話他隻笑沒說。
忽然又歎道,“若當初小郎君聽人勸,今日娶我妹妹的就是你。
”秃突佳自說自話地道,“那麼我娶了長公主,今日得子的便是我……”
秃突佳話未說完,高澄忽然抽出手臂,一把拎住了秃突佳的衣領,怒道,“豎子竟還敢打我夫人的主意?
”
秃突佳卻一點也不生氣,扯開高澄的手,笑道,“小郎君莫要惱怒,我今日是來辭行的,明日便要離開邺城。
”
高澄突然聽他說這些話,便把剛才的玩笑都抛到一邊,關切問道,“賢弟這麼快就要走?
是郡公有事嗎?
”
秃突佳又不正經起來,笑道,“難道是小郎君舍不得讓我走?
”
高澄這時面上堆笑,又伸臂攬着秃突佳的肩頭笑道,“自然舍不得。
”
秃突佳沒說話,看着高澄。
其實他心裡倒是真舍不得高澄。
他來邺城的次數和時間不及在長安。
但總覺得與高澄更意氣相投。
在長安雖與宇文泰也情同兄弟,但又覺宇文泰深不可測。
高澄雖纨袴脾氣,又任性霸道,但人總是坦誠大氣一些。
高澄看他不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也收笑正色道,“賢弟回去若有什麼難處便命人送信來。
既然已經訂了盟約,便如兄弟。
我與賢弟也結成了骨肉至親,之前所言自然不會忘,隻願大魏與柔然各得其好。
”
秃突佳這時退後一步,立定了,向高澄深深一揖道,“多謝小郎君。
”
中原禮儀他已經學得差不多了,這個揖作得倒是像模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