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州汊川縣,新上任的縣令才二十歲,早先明經科出仕,因為河東裴氏的人脈,當年跟王世充鬧翻的人,多少都會幫襯。
鄒國公張公謹作保,讓他拜在蘇烈門下修習兵法,可以說是文武雙全。
“守約,長史那裡,吾已說好,你在沔州多多保重。
”
汊川縣的漢水碼頭,棧橋邊上有艘新制官船。
七品官僚及以上,赴任述職,都可憑借公文印鑒調用漕運衙門的漕船作為腳力。
“多謝叔父,小侄醒的。
”
“留步,留步……”
中年人連連擺手,這才上了船,站在船頭,沖侄兒揮手告别。
年輕縣令身旁,站着個高壯護衛,腰間弓箭手按橫刀。
等中年人的官船漸行漸遠,他便道:“郎君,将軍不日将要調往敦煌,郎君既然有意從戎,緣何又來南方做百裡侯?
”
“鄒國公因往年故事對我照看,我豈能不領情?
河東裴氏,總不能如此不堪吧。
”
言罷,這年輕縣令又道,“再者,我來沔州,也是仰慕張梁豐,舊年在長安時,他也曾對我多加照顧。
若非其庇護,便是程三郎之類,須不會讓我平安無事。
”
“張沔州在京城,着實口碑極好,連魏王也大為稱贊,時常感慨不能親善,為其座上客。
”
“當年在春明樓,薛定惡那厮被吓的讨回薛氏老家,張梁豐又豈是老好人一個。
”
“那……郎君可要去漢陽拜見一下這位上官?
”
“倒是不必,我這族叔,本來就是聽了他的吩咐,才來的汊川。
”
說罷,縣令一行人,便回了縣衙。
熟悉了一通之後,汊川縣的新任縣令,迎來了第一個要緊事物。
漢陽城中,張德批完了公文,喚來幕僚:“汊川九月的胡蔥入京了嗎?
”
“使君,頭批一千石已經裝貨入京。
”
“這幾年絲路開了之後,胡蔥确實好賣了不少。
”
“十萬斤胡蔥也不夠半天的,眼下冷淘都是放蔥,十年的時候,還不見這吃法的。
就是胡蔥便宜,遠不如小蔥。
”
“小蔥畝産低,再說,香蔥氣味小,胡人不喜。
”
這幾年胡人主要住宅區都是在城西,前幾年還讓商隊進城,後來駝隊、馬隊、騾隊多了,牲口已經明令禁止入城。
牛羊更不必說,宰殺全部在城外。
現如今,長安城是真真實實的沒有田地可以種甚糧食。
便是坊間還有一二畝自留地,也是種些調味料,最不濟也是莴苣、菘菜,甚至也有蓋了大棚取菌菇的。
“汊川蔥畝産今年報上來是多少?
”
“蔥薹要算嗎?
”
“不算。
”
“九月到來年五月,攤下來能有六千多斤。
”
“植蔥大戶是幾家?
”
“十一家,因為是京城商号包銷,所以小戶的蔥商号是不收的。
不過有大戶也收小戶的蔥,拿來沖抵自己的貨。
”
“蔥合适就行,不必計較這個。
隻是小戶改糧為蔥,蔥價一旦暴跌,糧食可不會一氣從地裡冒出來。
”
“眼下多的是去黔中問獠人蠻人收稻的,兩三年維持,還是不成問題。
”
“人亡政息啊。
”
“下走也是擔心這個,河南道這兩年鬧出來的事端,多是如此。
再者官商勾連,難以防範,事情再大一點,怕是不可收拾。
”
“我等還是先顧着沔州這一畝三分地吧。
”
“下走明白。
”
“讓張松白去一趟汊川,表彰一下裴行儉。
”
“是,下走這就去。
”
原本裴行儉以為做一縣長官,大約和河東老家的縣令也似。
隻是萬萬沒想到的是,沔州的官當起來輕松又不輕松。
輕松,那是因為規章嚴整,事物攤派有司處置,縣令但有不決之處,幕僚班底皆是“沔州師爺”,事無巨細,不說是交代的清清楚楚,但問事何處,那是明明白白。
不輕松,那是因為事情攤的都是極為廣大,哪怕隻是長安聚居胡人愛吃的一把胡蔥,發一次貨,居然也是五千貫到一萬貫的價錢。
說到底,還是因為聯絡長安一事,是沔州長史府定下的規制,長官和商号,那是雙重作保,但有一個環節拖拉,搞不好就是幾千貫的損失。
原本裴行儉見那些地方縣令,隻覺得“權勢一方”,至于“代天子牧民”,那是萬萬不曾見識。
一縣長官,要将那些次等坐地戶破家滅門,不過是舉手之勞。
但這等行徑,于百姓而言,隻有“威”,卻不曾有“敬”。
“郎君,前面就是碎料廠。
”
“怎有恁大的氣味?
”
“除了羊草,還有專門做蔥花,花椒碎的。
”
“蔥花?
”
“就是胡蔥丁,碎好之後分兩種,一種是濕貨,這家是汊川大戶,用得起冰,運到長安也能讓濕貨現用;另外一種是幹貨,長安羊湯多用這個,坊間也多買汊川蔥。
”
“價錢要高一些?
”
“高得多,得有二倍多的利。
”
嗤嗤嗤嗤……
水車有力地轉動着,帶動着碎料機,這些碎料機,各種型号都有。
工人将物料從進料口送入,碎料機中的刀片旋轉,輕松将物料切碎,然後落入下方的裝料筐中。
待一筐滿了,立刻又換上一隻裝料筐。
這個片區,多是這樣的工坊,裴行儉也算是見多識廣,并不稀奇。
不過當他看到一間新制工坊正在搭建門匾,便問道:“那邊是新開的工坊?
”
“是家制粉廠。
”
“麥粉?
”
“聽說不是麥粉,而是做米粉、芋頭粉之類。
”
“米粉?
”
裴行儉沒見過,便去看個究竟。
“小的見過大令!
”
縣令一到,商戶子弟拜了一片,不過正在忙碌的工人卻還是沒停歇,忙個不停。
就見有個古怪機器,管子中裝了個鐵制的柱頭,那柱頭是個螺旋狀的,讓裴行儉好奇不已。
“這是甚麼?
”
“回明府,這是個做米粉的器物。
”
回話的是工頭,一邊說一邊吩咐人趕緊忙活,很快就将機子安裝妥帖,有個年輕後生,穿戴談吐和衆人不同,他對工頭道:“先試一下這根蝸杆合用不合用,要是擠出的米粉成色好,就不改了。
”
“行、行,聽龐工的,聽龐工的……”
機器轉動,不多時,蝸杆套筒的一頭出料孔,不斷有略帶毛糙的米粉線被擠出。
又過了片刻,這些毛糙的米粉線終于開始變得光滑,就有工人拿起剪刀,順勢就是剪斷,将一把米粉線,放在一旁的竹制盤籃中。
二十斤試做品挑了一些出來,就有人拿了出去。
裴行儉奇怪道:“這是作甚?
”
“回明府的話,烹制一番,這些是要試吃的。
”
不多時,就有酸湯粉、炒粉、蒸粉、涼拌粉等等七八種做法拿了上來。
原本裴行儉隻是過來看個稀奇,這光景卻是食指大動,竟然有嘗嘗看的欲望。
大約是瞧見縣令的模樣,那被稱作龐工的,讓人端了一碗牛肉炒粉上來,筷子也是清爽幹淨,裴行儉一看這樣,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本縣就厚顔了……”
過了片刻,龐工問縣令:“不知合明府口味否?
”
裴行儉臉色微紅,輕聲道:“且再來一碗。
”
衆人頓時叫好,卻是給縣令喝彩的,那工頭也是精明人,連忙出去和人分說,又報給了東主聽。
不多時,就有汊川縣專門制作牌匾的,被人定下了一面“來一碗”的牌頭,說是要發往長安。
九月底,長安城外,多了一家名叫“來一碗”的米粉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