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日出之本,這名字實在是太傲性了一些。
”太子微微搖了搖頭,顯得有些不滿,“如今我國國勢蒸蒸日上,征伐四方,武功之盛曆代難比,這才是真正的日出之國!
他們何德何能叫這個名字!
”
“可是他們一直都叫這個國名啊?
那不叫這個還能叫什麼……?
”鄭森小聲問。
“我看過一些記載,在古時候他們的君王派過使節來朝觐魏晉的皇帝,那時候他們的國名是倭國,古籍裡面好像也有叫做扶桑國的記載……後來到了大唐的時候他們才改名叫日本的,因為嫌這個名字太難聽。
”太子不緊不慢地說,“那時候他們跟大唐也打過仗,結果打敗了,然後就十分崇拜大唐,很多次派遣遣唐使來中國,學習大唐的文化,聽說他們後來遷都的時候,還把都城直接叫成洛陽。
”
“他們也真是挺有趣的啊……”鄭森忍不住笑了出來,“别人打敗了他們,他們還這麼崇拜人家。
”
“夷狄本性,不就是如此嗎?
”太子也笑言。
接着,很快他的表情又重新變得凝重了起來。
“唐朝和明朝為了保衛高麗人,和日本人打過仗,元朝的時候為了征服日本,忽必烈揮軍日本兩次,結果都功敗垂成。
”仿佛是心有感慨似的,太子突然低聲說,“大元是蒙古人的王朝,姑且不論,所以……我們這次是漢家的王朝第一次主動征伐日本,如果……如果成功了的話,那就将是曆朝都沒有實現過的功業,可以蓋過唐朝和明朝了。
”
太子也知道曆史上朝代更替是難以避免的規律,也聽過父皇說過“天下無不滅之王朝”,可是就算滅,他也覺得自家的大漢,應該在活着的時候做出一些轟轟烈烈超越之前任何朝代的事業來,這樣才算是不枉了坐天下一回。
當然,這樣的話就不能跟鄭森明說了。
“曆史上的那些王朝,有太子親征的例子嗎?
”鄭森突然好奇地問。
“胡人的王朝裡面有,漢人的王朝裡面好像沒有。
”想了一會兒之後,太子回答。
其實是有的,至少太子就記得在隋朝的時候楊廣坐鎮,領兵滅陳朝的故事。
說起來這倒是挺像的,當時楊廣也隻有二十歲虛歲,坐鎮後方,前方領兵的是名将高颎。
隻是,一來楊廣當時是皇次子、晉王,太子是後來才被他害死的楊勇,二來隋炀帝在民間的名聲太壞,所以太子幹脆就略過不提這個掌故了。
“那豈不是說,殿下就是領兵征伐日本的古往開來第一位漢人太子?
”鄭森睜大了眼睛看着太子。
“可是這麼說。
”太子先是故作矜持地點了點頭,然後難以抑制地笑了起來。
“是啊,古往開來第一,我可不能辜負這份運氣啊!
”
一邊笑,他一邊看着遠方灰沉沉的夜空。
海水已經和夜空融在了一起,看不到天際的存在,恐怕也隻有明天日出才能将它們分開吧。
日出……日出之邦,到底誰才是日出之邦呢?
“越海伐倭蓋明唐,百戰虎贲踏扶桑,不教島夷竊稱日,唯我國輝耀萬邦……”望着遠方的景色,太子突然脫口而出。
“太子殿下好詩!
”還沒有等鄭森反應過來,已經在向這邊走過來的趙松立馬大喊。
“不過是順口溜罷了……”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金州港外這個傍晚的喧嚣,以及大漢太子豪言,并沒有傳達到與大陸隔海相望的那個島國。
此時此刻,它依然沉浸在百年戰國之後難得的和平時光裡面。
開春之後,終于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是這是一年當中日本人最為盛大的節日,萬物複蘇的時節,人們趁着春日的天氣,四處踏青,一掃冬日的陰霾,有些風雅之士,還會邀請三五好友聚會,一邊換歌一邊飲酒,共同欣賞那盛開的櫻花。
在京都的那些高門宅邸當中,深居其間的公卿家庭,就十分喜愛舉辦這種賞櫻會,幾乎每一個家庭都邀請或者受邀去欣賞盛開的櫻花。
京都就是平安京,自從古代桓武天皇在延曆十三年遷都于此,已經差不多八百個年頭過去了。
不過,雖說京都被定都為日本國都已經這麼長久了,看上去是十分古舊,可是這些公卿所居住的宅邸,大部分卻是新建的,并不能看出多少古舊的成分。
在一百八十年前,那時候日本還是室町幕府治世,不過幕府的大權已經旁落,被權臣所架空。
當時最有力的兩個權臣一個是管領細川勝元,一個是侍所所司山名持豐,這兩個人互相仇恨,打算争奪最後的勝利。
他們各自點起了大軍,然後在京都一代打仗,戰事前前後後打了十年,這就是曆史上的應仁之亂,也被視作是戰國時代的開端。
但是他們兩個打了這麼久也并沒有分出勝負來,結果卻把原本繁華的京都一代給折騰得民窮财盡,到處都變成了廢墟白地,就連京都城内那些朝廷公卿們的住所宅邸,也大半化為了灰燼,隻能選擇逃難。
戰國前前後後持續一百多年,你打我我打你打得昏天地暗,在這一百多年當中,亂到了極點,原本威名赫赫的細川家和山名家都次第消失,就連室町幕府的将軍家足利一族也漸漸式微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尊敬。
這一段時間也是天皇和公卿們過得最為憋屈的時候,他們颠沛流離,惶惶不知所終,飽嘗了疾苦。
直到戰國末年,日本終于有了一些安定下來的迹象,支離破碎的版圖被慢慢地劃歸到了幾個強有力的大軍閥的掌控下,直到最後,織田信長終于擊敗了各地的有力豪族,初步實現了日本的重新統一,混亂不堪的日本也終于慢慢地安定下來。
雖然織田信長很快因為本能寺之變而被迫自殺,但是經過了最初短暫的權力繼承混亂之後,他手下的大将豐臣秀吉很快就接收了織田信長的政治遺産,并且以比之前的織田信長更有力的姿态将日本再度凝合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出身太過于貧賤的緣故,豐臣秀吉十分羨慕公卿的風雅,和包括織田信長在内之前的那些軍閥相比,他對朝廷和公卿要尊重了許多。
他先後幾次大量獻贈了大筆的金銀财富給朝廷,并且還下令重建京都,讓它重新煥發生機。
在他的努力下,京都經過了大興土木,大量宅邸和寺廟得到了重建,又重新成為了天皇和公卿們的宜居之地——當然,這些新建的宅邸就談不上曆史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公卿們一直都很懷戀豐臣秀吉的治世,對驕橫跋扈目無綱紀的德川家反倒心裡充滿了厭惡,隻是沒有人敢于公開表露而已。
京都城内的一道長長的土堤,就是豐臣秀吉的京都重建工程的一項遺址。
這道土堤是為了區分京都内城和外城的分割界限,堤内就是由天皇和公卿重臣們居住的地區,也就是所謂的“洛中”,而堤外自然就是“洛外”,這道長達數十裡的土堤被命名為“禦土居”。
經過了超過了五十年的時間洗刷,這道原本高磊的土堤因為缺乏維護而變得慢慢殘壞,青草野藤蔓延其上,幾乎将它變成了一道綠牆,再也看不到當年的多少模樣了。
而且這些土堤也被分段拆毀,囊括到了新建的宅邸或者寺廟當中。
位于通廣小路的廬山寺内就有這樣一段土堤。
廬山寺是京都一座很古老的寺廟,一開始是在差不多七百多年前的天慶元年由高僧慈惠大師所建,當時并不叫這個名字,在四百年前,高僧覺瑜将寺廟遷到了京都船岡山,并且為了呼應中國的山刹,而特意将寺名改成了廬山寺,這個名字也一直流傳了下來。
然而在戰國時代,廬山寺所在的船岡山又不幸成為了細川家和山名家對戰的戰場,并且在一次大戰當中被焚毀。
一直等到豐臣秀吉開始重建京都,廬山寺才得到了複興,地址也被遷到了京都北區的通廣小路。
由于這裡位于京都的郊區環境幽靜,而且周邊種植了大量的櫻花樹,所以這裡也成了京都公卿圈子内的一個風雅之地,每年一到春天,就會有一些高位階的公卿在此地召開宴會,休憩賞櫻。
此時,在寺内所截取的一段土堤上,正有一群人身處其中,登高賞櫻。
從這裡放眼望去,寺内寺外漫漫白櫻盛開,遠遠望去就好像粉紅色的錦簇,堆砌在天地之間,點點櫻花雪白中透出紅暈,五片花瓣中簇擁着鵝黃色的花蕊,一叢叢、一簇簇的,像漂浮在藍天上的白雲,又像一朵朵落在樹上的雪球。
已經就快天黑了,下午清涼的風在山林和街道之間激蕩折沖,把一片片花瓣徐徐的打落了下來,美麗的花瓣在空中輕舞。
在金黃色的霞光的照耀下,那舞蹈起來的花點們猶如彙聚在一起,有的像夏天傍晚的火燒雲,色彩鮮豔,使人目眩神迷;有的像初秋早上迷迷茫茫的晨霧,隐隐約約、虛虛幻幻的。
晶瑩幻彩,若隐若現,演繹了一幕幕人間虛華。
日本人,尤其是自命風雅的公卿特别喜歡物哀,喜歡在清冷蕭索的景象或者繁雜變幻的景色當中感歎人生無常,而這種漫天飄散櫻花,在刹那的風華當中轉瞬即逝的景色,最是符合他們的心态和審美,撥動了他們的心弦。
“櫻花散落,倒映人間蹉跎;去日苦多,難知哀樂因果;此世浮濁,無盡荒唐蕭索;我心悲惑,又能與誰言說!
”
在這如同畫卷一般的景色當中,一個年輕人突然高舉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邊高唱一邊昂首将酒倒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這麼一歌,馬上就得到了旁邊人的應和,另外兩個年輕人也紛紛跟着唱和,然後同樣将酒灌進了自己的嘴裡面。
這幾個年輕人,他們大喇喇地坐在櫻花林裡面,中間放着一張矮幾,幾上擺了不少酒,還有一些點心。
也許是已經喝了不少酒的緣故,他們的臉上因為微醉而有些發紅,神态呆滞,語速也不太流利,甚至在激動之處還流下了眼淚,從種種迹象看來,這就好像三個愛好風雅的年輕公卿後人,在午後淺酌聚會一樣。
然而,他們并不是一般的年輕人,以他們的身份,可以說是現今京都公卿當中頂尖人物。
仰天長歌,滿懷傷感的瘦高年輕人,就是如今的朝廷左大臣、攝政一條兼遐,而旁邊附和他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右大臣二條康道,另一個則是内大臣鷹司教平。
一條兼遐,是藤原北家幾個最重要的分家(可以擔任攝政關白的攝關家格)之一的一條家的當主,現在也是藤氏長者,一族族長。
而其他兩個人,分别也來自同為攝關家的二條家和膺司家。
日本在中古時代,仿照唐代的官制,設立了一套自己的官制——律令制,在律令制體制下,官僚被分為負責祭祀的神衹和負責政務的太政官,而太政官的頂點就是太政大臣,因而又被仿照唐朝的習慣被稱作為相國,太政大臣作為最高等級的臣僚,朝廷一直都很少封予,在豐臣秀吉之後,已經幾十年都沒有人擔當此職了。
太政大臣之下就是左大臣和右大臣,這兩個官職也依照唐朝的習慣被稱作了“左仆射”、“右仆射”,其中,左大臣的地位要稍稍高于右大臣,所以在沒有太政大臣的情況下,左大臣就是朝廷整個官職體系的頂點。
現在,一條兼遐就是任職左大臣,也就是公卿當中官職最高者,并且因為尚且九歲的興子天皇年幼,擔任了攝政一職。
而二條康道和鷹司教平則是位列與他之後次序的右大臣和内大臣。
他們三個人就是現在朝廷官制當中的朝官頂點,可以被稱作“三公”了。
不到三十歲的内大臣,不到三十歲的右大臣,不到三十歲的左大臣、攝政,這就是如今日本朝廷當中官職最高的三個朝臣。
這看起來确實十分可笑,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就能當上最高的職官,但是實際上卻不足為奇。
自從在八九百年前藤原家排斥掉了其他外姓的朝臣,專權并且壟斷了朝政之後,最高級的朝官必須由藤原家的後裔來擔任就已經成為了不成文的規矩。
而藤原家在經過千百年間的繁衍當中,也生出了數量極大的後裔。
朝廷的官職雖然多,但是畢竟是有限的,而且高級的官職數量很少,所以在經過多年的演化之後,藤原家就内部分化出了好幾個等級的分家。
隻有最高級的分家才能成為藤原氏的族長,被授予攝政和關白的頭銜,這就是五攝家。
而五攝家之下,最高等級的有九個家族,他們可以最高做到左大臣的職位(但是坐不了多久就要讓位),這就是九清華,接下來還有大臣家羽林家等等家格,每一個檔次最高能當的官都有了明确的規定,這樣藤原家就實現了内部的分化。
這幾個年輕人都出身于五攝家,自然從一開始就在朝廷體制内升官極快,一下子就爬到了頂峰。
同時,因為朝廷大權旁落的緣故,幕府一直都掌握着日本的實際權力,所以朝廷的官位頭銜和藤原攝家的皿統雖然聽着好聽,但是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用,什麼權勢都行駛不了。
所以哪怕是五攝家的人,也都對這些官位興緻缺缺,當個幾年就辭任了事,讓給晚輩繼續當官。
這些年輕人雖然當上了左右大臣内大臣,但是實際上的公卿領袖,是九條家的當主、同樣當了幾年左大臣和關白的九條幸家,他如今快五十歲了,是五攝家各個家主裡面的最長者。
也就是因為這些原因,這些年輕人才得以這麼快就爬上了朝廷體系的頂點——雖然對他們的抱負來說,這其實沒有多大意義。
他們心裡都還記得多少年前藤原氏擔任攝政關白,統攬大權施行朝政時的赫赫權勢,再對比如今朝廷隻能在江戶幕府的桎梏下默然承受屈辱的現實,肯定都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苦悶。
沒錯,自從五百多年前源賴朝打敗了平家并且建立幕府、自任征夷大将軍獨攬大權之後,原本互相對立,甚至之前還爆發了多次沖突的皇族和藤原氏,就一起陷入到了成為傀儡的困頓局面當中,不僅政治權力被剝奪,經濟上也收到了極為嚴厲的限制,就連天皇本人也不過是在幕府的施舍下擁有萬石的土地而已,還并不過稍微大一點的大名。
更有甚者,随着時代的推移,幕府的實力越來越大,到了德川幕府的時代,幕府已經基本上無所顧忌了,德川幕府為了限制朝廷和公家的權力,特地頒布了《禁中并公交諸法度》,頭一條就明文規定“天子諸藝能之事、第一禦學問也。
不學則不明古道、而能政緻太平者末之有也”以及“和歌自光孝天皇未絕、雖為绮語、我國習俗也。
不可棄置雲雲。
所載禁秘抄禦習學專要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