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讀書士子到底是想得明白些,從這徐州趙進的人馬來到濟甯之後,行事做事都很講規矩分寸,這說明對王法大義還是心存畏懼,那麼他們看到這群情湧動,想必也會畏懼一二。
如果大家趁這個機會發動,讓全城官民義士加入,一鼓作氣将徐州豪賊趕出去,那麼聖君名臣,地方鄉老肯定會看到這等功勳,每個人青史留名就不必說了。
自己獨處時候,會冷靜思索,會忐忑懷疑,人在聚在一起,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即便是不信的也都信了,驚懼猶豫煙消雲散,甚至還有了滿腔熱皿求名的心思。
即便有一二遲疑不前的,看到這麼多同窗前輩晚輩在,自家也不敢亂動了,不然的話,風評如刀,在濟甯士林或者說兖州府和山東之地,都要落下個無膽無骨的名聲,什麼都完了。
太陽升起來了,在州學附近始終沒有出現徐州的人手,這讓濟甯文人士子的膽氣愈發壯起來,他們也沒急着發動,而是等待城外的同窗同伴進入。
看着這成群結隊的讀書人從各處城門進去,而且面色凝重,念叨什麼“舍身取義”,什麼“徐州逆賊”,閑漢們先跟了過去,百姓們們也漸漸跟上,人越來越多,漸漸彙集成人流。
“自從那些徐州豪賊來到,我等士人便斯文掃地,國家體統都不在了,我等深受皇恩,此時萬馬齊喑,正是我等站出來的時候了!
”在州學門前,不時有人站出來慷慨激昂,州學那邊的教谕早就不知道躲到那裡,根本不肯露面。
有人上來隻顧着洩憤,可有人站在高處說得卻很有條理:“諸位先生先進,那徐州豪賊盤剝士林,侵占田地,朝廷給我們的恩惠都被他們一掃而空,這麼下去,我等也要忙碌生計稻梁,哪有心思鑽研聖賢大義,怎麼能為國家效力,為天子盡忠!
”
這話說出來,下面頓時鼓噪哄然,還有人捶兇頓足的大哭,嚎啕着說道:“自從小生考中,家中跟着好過,親眷們也得了照顧,可那些徐州反賊一來,這好好一家子人就跟着散落了,有人被逼着給徐州人做佃戶,有人被強逼着去做工,真真苦不堪言,慘啊,慘啊!
”
周圍又是有一片附和的聲音,這位哭訴的聲音大些,外面看熱鬧的聽得很清楚,碰巧有認識這位的。
“吳秀才也有臉在這裡說,他考中之後,親戚們帶着田地投靠,他收了田契把田都吞了,倒是給親戚一口飯吃,可那個比給城外扛活做長工輕不了多少,那徐州人開的田莊是簽奴契的,這都比他好處多,做工那邊吃飽飯還有葷腥,為啥不去。
”
“小聲點,這些讀書人發起狠來,打死人官府都不敢怪罪的!
”
外面這小聲議論自然影響不到濟甯士子的群情激奮,越說大家越是明白,徐州那邊是要斷自己的生路,若放任徐州人這麼下去,大家的地位,大家的特權,大家的收入,那些讓大夥位居人上的東西,什麼都沒有了。
這次在濟甯州學前的聚會也是有組織的,各處的消息都能盡快的州學這邊,等各處到來的士子差不多到齊,有三人向着州學聖廟内走去,那裡是供奉儒家聖賢的地方。
沒過多久,就看到當中一人雙手捧着牌位走了出來,兩人恭謹的跟在兩邊,從文廟門前開始一直向外,凡是有讀書士子的地方都是安靜下來。
從内到外,大家都知道那塊牌位是什麼了,上面寫着“至聖先師”,這可是聖人孔子的牌位,這代表着儒學至高無上的地位,即便是天子也要在這牌位前行禮緻敬,這就是讀書人的倚靠所在。
那人走下文廟台階之後,雙手将至聖先師的牌位高高舉起,文人士子們頓時鴉雀無聲,不知道誰帶頭,從内到外紛紛跪拜下去。
“諸位,忠孝大義為先,謹記至聖先師的教誨,今日我等要去和那些徐州豪賊見個公道!
”舉着牌位的那人朗聲說道。
下面哄然響應,有人義憤填膺的站起來說道:“諸君!
官吏怯懦,和徐州賊沆瀣一氣,正要我輩撥雲霧見青天,今日若不去的,共棄之!
”
這些話一下子将人群的氣氛點燃了,衆人轟然答應,各個都是熱皿沸騰的模樣,捧着牌位那人肅穆的向前走去,大家紛紛站起跟在身後。
圍觀閑漢百姓又糊塗的,就被那走在前面的士人呵斥:“你們還不讓開,這是孔聖人的牌位,就不怕招禍嗎?
”
再怎麼沒讀過書的百姓,孔夫子,孔聖人的名号總是聽過的,一聽到這話,慌不疊的閃到兩邊,迷信的更是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直說冒犯。
相比于閃到兩側的百姓閑漢,隊伍中大夥的感覺又是不同,不少人都是豔羨的看着手捧牌位的那位,這位四十歲年紀,一身半舊的青袍,雖說齊整,可在袍腳的地方卻能看到補丁,此時這人腰闆挺直,大步向前,臉上好似要發光一般。
“陳先曉這次得了彩頭,以後搞不好就是咱們濟甯的士林領袖了!
”
“他這次沖在前面,過後誰還理會他,他個無依無靠的窮書生,出了風頭又能怎麼樣!
”
“這次若真能把徐州怎麼樣了,這城内城外的大戶怎麼會不伸手,官府怎麼會不褒獎,他鄉試多年不中,這次恐怕也要有望!
”
“那也是要能成了,徐州豪賊兇神惡煞的,真要撕破臉動手?
“都來了這邊,你還這麼膽小,咱們這麼多讀書種子過去,徐州豪賊怎麼敢動手,你看他們平時也是個講規矩有分寸的,現在咱們舉着這至聖先師的牌位,他們就更不敢動了,要是碰了牌位,打了咱們,那就是和全天下的士人為敵,朝中諸位清流不會放過他們,更會成為天下公敵!
”
兩人竊竊私語,越說越是大義凜然,信心滿滿,不光他們幾人如此,其他人也都是這般模樣。
每走一段,就有人振臂高呼大喊,開始時所喊的五花八門,到最後變成了整齊幾句“朗朗乾坤,徐人出魯。
”
越喊越是氣氛高漲,不過路邊百姓閑漢們卻聽不太懂,也有人念叨說道:“你說你喊個徐州人滾出山東也好,這文绉绉的誰能聽得懂,讓人着急!
”
“别那麼多廢話,快回去報信!
”
已經是十月間,過了農忙的時候,四裡八鄉進城的人當真不少,看到這麼多穿着長衫的讀書人行動,很多人都覺得新鮮,看熱鬧的習性發作,直接跟了過去,這濟甯城内彙集的文人士子不過三千餘人,可跟過來的人卻已經近萬,越來越多。
官差們一直沒有露頭,這個大家不奇怪,莫說城内有徐州趙字營在,就算沒在的時候,這麼多士子聚衆,官差們也是不敢管的,可城中處處的巡丁居然也不見了,在平常時日,莫說是幾千幾萬人聚衆,就是過百人紮堆,立刻就會有巡丁出現,現在一直不見,這讓士人們的隊伍其實越來越高漲。
士子們的隊伍要去向何處其實不難猜,巡丁各隊的駐紮地他們是不會去碰的,那邊舞刀弄槍的,沖突起來肯定要吃虧,第一旅的駐紮地和農墾田莊隔着太遠,他們也不會去,最合适的,最為衆人所知的,則是雲山行的濟甯分店。
濟甯靠着運河樞紐的地位,是天下間最富庶的商埠之一,在這邊開門做生意,又是雲山行這樣的大商家,自然要把店面修建的富麗堂皇。
而且濟甯城内城外,運河南來北往的客商,大都是和這雲山行的分店打交道,日子久了,大家對什麼第一旅和巡丁團不怎麼在意,都覺得這雲山行濟甯分店才是徐州在這邊的中心所在。
穿過兩條街道之後,濟甯士子們的目的地已經可以确認了,就是靠近濟甯城西門的雲山行分店所在。
隊伍走得不快,為首那人舉着至聖先師的牌位很是莊重,街道兩側和交叉各路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不過卻沒有人擋在讀書人的隊伍面前,這麼多年對士人們的敬畏已經根植心底,看着這些将來可能做官的大老爺們結隊行走,大家都敬畏的躲遠些,免得擋路招禍。
就這麼一路昂然的走到雲山行分店附近,當初建設這分店,雲山行把周圍好大一片區域都買了下來,弄成廣場的規制。
走在前面的濟甯士子遠遠的就能看到,雲山行分店前有一隊隊的巡丁整齊排列,正在嚴陣以待。
巡丁們穿着他們日常的服色,深色厚布短袍,但遠看着還有些隊列後面發出閃光,不像是兵刃的反光,然後還能看到騎馬巡丁也在隊列之中,更有眼尖的還能看到,雲山行分店的屋頂牆頭都有人站立。
看到這幅景象之後,士子們的隊列騷動起來,按說這徐州豪賊本就該以武力威逼,可這一路都沒有看到,難免讓大夥有些放松,此時看到,大夥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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