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把總一行人走在路上,那真是有如猛虎下山,前面百餘步基本看不見人,大家遠遠的躲到路邊,甚至不想讓他們看到,萬一惹上了,強搶動刀都是尋常事。
李把總自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倒覺得威風,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到路上行人有什麼不對的,他們沒有注意到前面有一隊行人看到他們迎面來到,不光是去路邊躲避,甚至直接躲到了山上。
“那夥狗子過去了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小聲問道。
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剛從山下跑過來,連忙點頭說道:“不是奔咱們來的,直接沖着宿州那邊去了。
”
這漢子長吐了口氣,又朝着山下官道張望了幾眼,轉頭對身邊的同伴說道:“不要慌,等到了徐州那邊就好了。
”
在他身邊四個身形瘦弱的年輕人,再遠些還有五個精壯漢子,那四個瘦弱的年輕人個子都很矮小,身材也很纖細,臉色都是黑乎乎的,盡管太陽不是很曬,可每個人都帶着鬥笠。
而其他幾個漢子都是二三十歲年紀,臉上有些桀骜神色,腰間别着短刀,兩個人還背着樸刀,那說話的漢子看着有些古怪,臉色不怎麼深,手上的繭子也不厚,甚至還能看到皿泡破掉的痕迹,說是苦出身又不像,說是富貴人家也不會這個摸樣,其他不管是漢子還是瘦弱的年輕人,都把這個漢子當成首領。
這十幾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饑色,每個人都有些虛弱,好像沒有吃飽的樣子。
“鐘伯,咱們非要去徐州嗎?
”一個瘦弱的年輕人怯生生的問道。
他這個問題一出,其他人紛紛看過來,一名精壯漢子也開口說道:“去廬州那邊,去揚州那邊,那裡都是好地方,徐州窮山惡水的,去那裡能活人嗎?
”
“去廬州府,去揚州府,怕是沒人收留我們,揚州幾大家把持上下,團練幾千近萬,咱們一過去,官兵和鄉勇就要把咱們殺光抓光,到時候為奴為妓,世代不得翻身,廬州那邊更是有大兵,而且官府和餘太監關系密切,到時候恐怕是被兩側夾擊!
”
“那徐州那邊,不是說那邊的團練兇惡,殺了近十萬百姓嗎?
”有人立刻說道。
被叫做“鐘伯”的漢子笑了笑說道:“殺人是殺了不少,哪裡有十萬,而且因為那夥山東來的蠻子被人煽動圍攻城池,才被官兵和團練殺了那麼多,可你們知道嗎?
剩下的那些流民百姓非但沒有被殺,反而得了安置,現在活的好好的。
”
說到這裡,鐘伯歎了口氣,站在山腰向着遠處張望,怅然說道:“現如今咱們能去的地方,能走到的地方,也隻有徐州收攏百姓,咱們也隻有去那裡碰碰運氣了。
”
大家都是沉默下來,幾個瘦弱的年輕人發出低聲的啜泣,淚水流下,在黑乎乎的臉頰上沖出一道道白痕。
鐘伯轉向那幾個瘦弱的年輕人,沉默了下說道:“隻是苦了你們,要是好年景,你們又何至于這樣..”
“鐘伯,我們願意,我們幾個要是能換大夥這麼多人..”
“天殺的閹狗,天殺的朱家,趁着災荒,他們這是要吃人啊!
”那鐘伯突然咬牙切齒的說了句。
趙進的婚期一天天近了,他的父母第一次對他有了怨言,母親何翠花過來幫忙的何家人抱怨說道:“哪有這樣的孩子,自家婚事連面都不露,什麼事都交給爹娘忙碌,生生累煞!
”
舅舅何有福看着滿院子的禮物,看着門外排着隊送禮賀喜的人群,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番話,隻是陪着苦笑罷了。
不光是趙進不露面,連徐珍珍也一聲不吭,雖說女方本就不該做什麼,可徐珍珍主持徐家家務四五年,這種事居然不幫忙,難免讓人想到偷懶,奔走各處的就是徐家的徐本德。
九月三十這天,趙進在馬隊的護衛下回到了徐州城,徐珍珍也來到了徐家在城内宅院,總不能過黃河去接親,索性把娘家搬來了徐州城内,到時候大家省些力氣。
來到徐州後,趙進一刻也不得閑,攀交情拉關系湊近乎都是宜早不宜晚,早就等待在城内的各方賓客立刻蜂擁而至。
在城東偏北的趙家宅院,從九月三十這天下午一直到十月一日晚上,周圍兩條街都被車馬仆役塞的滿滿,反倒是操辦親事的那些人進出很難,趙振堂一直吊着膀子進出衙門,從沒說過身體不好,這兩天破天荒的說肩膀傷口疼,要好好歇息,留下趙進接待各方。
十月一日天黑的時候,蔡舉人和六房幾個書辦總算看不過眼,主動出面趕走賓客,别人第二天成親,早點休息總是要的,這才讓趙家清靜下來,趙三夫婦和孟家兄妹都直接累癱了,趙家到現在也才這幾個下人,房内伺候人的事情隻能他們四個去奔波。
人一走,趙進父親趙振堂的舊傷口也不疼了,和何翠花一起走到堂屋這裡來,堂屋這邊剛才熱鬧非凡,現在冷清冷靜,他們夫妻兩個對視一眼,卻都沒有出聲,趙進坐在下首也是安靜,這兩天接人待客比沙場作戰都要疲憊,這時候正好喘口氣。
“大好日子,你哭什麼。
”趙振堂突然有些焦躁的說道,不過聲音也很低沉。
正在出神茫然的趙進一愣,看過去卻發現是母親何翠花正在抹眼淚,自己母親很少流淚,可這幾年哭的次數愈發多起來。
“小進本來就不着家,這一成家,就更隔着遠了。
”何翠花邊擦淚邊說道。
趙振堂氣得就要拍桌子,可胳膊卻不方便,隻是哼了聲說道:“你胡說什麼,就這麼幾十裡地,過去回來的多方便,要看什麼時候看不到,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你卻在這裡喪氣。
”
“看個什麼,小進在那邊大半年了,那幾次回城我甯可他不回來,等成了家,他更要忙個不停,咱們那個兒媳婦,也是個不省心的,你還能指望孝敬公婆。
”何翠花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
趙振堂臉色一繃,想要說什麼,末了卻是長歎一聲說道:“小進出息就比什麼都強,那個沒過門的兒媳婦會是小進的好幫手,找人孝敬伺候還不容易,灑出銀子去,不知道多少人上門磕頭。
”
“爹,娘,孩兒這幾年比較麻煩,一切都是不定,等站穩了腳跟,咱們一家就能在一起了,現在分開來很安全,不容易出事。
”趙進也不知道怎麼接話,隻能站起呆闆說道。
何翠花卻不接話,隻是抹了眼淚說道:“你早些去睡,明日還要早起,我和你爹這就睡了。
”
子女成家立業就可以獨立,盡管大明講究幾代同堂,可趙進從小自立,現在又在外面自己居住,回家的次數不多,這次成親之後就讓父母感覺離着更遠,這種感覺趙進能理解,但卻沒有辦法解決,趙字營目前的規模根本不可能呆在城内,而城内又是徐州中樞,需要自己父親幫着照看,為了事業,這的确是兩難。
趙進一向睡得很好,這一晚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是因為第二天就要成親,還是因為晚上父母的情緒不高。
十月初二天蒙蒙亮的時候,趙家開始忙碌了起來,盡管院子裡就是一家三口和四個下人,院門外早就有大隊人馬等候,院門一開,大家都是湧了進來,也包括穿着盛裝的夥伴們,衆人都是嘻嘻哈哈,喜氣洋洋。
練武自然不必練了,那邊七手八腳的給趙進換上紅袍婚服,事事做主的趙進難得有這等被衆人擺布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有趣,連昨晚還情緒不高的趙振堂和何翠花都笑吟吟的。
穿上婚服,一名武夫變成了文官打扮,如惠和陳昇嘀咕了幾句,這邊又把婚服脫下,然後套上了一層軟甲,短刀當然是不離身的,小心為妙。
披紅挂彩的駿馬也在門前等着,這是王自洋那夥牛馬商人早早就備下的,徐家那邊也早早過來人,通知新姑爺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趙進一上馬,陳昇和劉勇沖着前後打了幾個手勢,立刻有人各處狂奔了出去,現在在徐州城内的趙字營家丁足有六百人,方方面面調動的人力過千,在這大喜的日子,不管是知州衙門還是參将那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些人跑出去,片刻之後,夥伴們也是上馬,馬隊一幹人也是上馬,大家都穿着同色的新衣,顯得精神整齊,大夥将趙進簇擁在中間,這才緩緩向前。
趙進前面經過的每一條道路都有人把守,趙字營的家丁,衙門的差役,還有本城的混混,隻有站在自家門前的百姓才能看熱鬧,路上行人一概不準。
即便這樣,徐州百姓的熱情依舊不減,趙進結親的隊伍一過門前,聽到那敲鑼打鼓的聲音,一家老小就全部湧出來了,趙進迎親的隊伍規矩嚴歸嚴,可出手卻大方的很,不斷的向兩邊灑嶄新的銅錢還有香噴噴的糕餅,惹得路邊不斷有人去搶。
嚴格來說這婚事流程并不合禮數規矩,不過趙家徐家都求個效率方便,加上他倆家的實力,也沒什麼人敢亂開口評論,徐家在城内的産業距離趙家并不遠,按說新郎官到了這邊,娘家人要攔一攔,出些題目刁難下,或者訛出點銀子來,這都是增添喜氣的民俗玩笑,可徐家這些子弟誰敢攔趙進,看着這個身穿紅袍的新郎官和他們身後那些高大剽悍的年輕人,徐家這些子弟腿都軟了,彎腰賠笑的把人讓了進去。
裡面規矩也簡單的很,沒過多久,頭戴紅蓋頭的徐珍珍就出了院子上轎,上轎前,徐家家主徐本榮頗為不舍的灑了幾滴淚,少爺徐厚生哭喊着追出來,說不讓姐姐走。
“傻孩子哭什麼,姐姐就去幾條街外,等下就見到了。
”徐珍珍安慰的很直接,聽到的一幹人面色多少有些古怪,閨女出閣,怎麼也要擠出兩滴眼淚,表示不舍,可這位大小姐倒是實在,徐厚生在那邊破涕為笑,徐珍珍摸了摸頭,自己上了轎。
等回轉的時候,又是敲鑼打鼓,沿路兩側的百姓剛剛回去,又都愕然的轉了回來,心想這接親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是不是第二家,一看就是趙進接了新娘子回來,那花轎邊上跟着丫鬟,總過錯不了。
“這麼高的門第,這麼大家,怎麼這麼古怪!
”也有人說出這幾句話,随即就有幾道惡狠狠的目光看過來,立刻不敢再說了。
趙家門前左近清出一條道來,那些四方賓客除了身份特别尊貴的,都在外面等着,看接親隊伍回返。
對于這些人來說,禮數規矩是次要的,趙家和徐家的結合,代表着徐州之地徹底被一家掌控,甚至可以說是被一個人掌控,這個人就是趙進。
“..今日徐州變趙州,這句倒也精到..”
“蔡老說什麼?
”
蔡舉人看着趙進帶領新娘進門,低聲感慨了一句,别人詢問,他隻是笑着搖頭。
“你娘要是能看到他外孫子這麼風光,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
”在上首傳來粗聲說話,聲音裡有感慨,更多的還是高興。
趙進看過去,發現一名身穿暗紫金錢紋的胖大老者正盯着這邊看,衣服很考究,不過穿着并不合身,趙進笑着招呼了聲:“外公..”
徐州城外的何屠戶如今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了,盡管一直守着自己的殺豬行當,由兒子伺候着養老,可誰不知道他是進爺外祖父,連衙門裡有品級的書吏去了,都得恭敬的叫一聲老太爺。
“别管我這個老頭子,忙你的去!
”何屠戶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聲音依舊洪亮,趙進又和站在何屠戶身後的舅舅打了個招呼,相比于粗豪的外祖父,舅舅就拘謹很多。
和趙家這一幹喜氣洋洋的長輩相比,徐珍珍的父親徐本榮就有些格格不入,他自诩名士,自然和差役屠戶之流沒什麼共同語言,互相擠出個客氣笑臉已經不錯了,倒是徐本德和大家言談甚歡,氣氛烘托的不錯
司儀也是辦多了喜事的,可此時卻有點傻眼,結親回來也太快了些,這城門也就是剛開,吉時還沒到,難道就在這早飯的時候成親唱禮,慌不疊的過去詢問趙振堂那邊,又被推到趙進這邊。
“新娘先去歇着,我先去接待賓客,到吉時時候再舉行典禮!
”趙進幹脆利索的給了答案。
說是典禮完成之前,新郎不能進新娘的閨房,趙進也沒理睬,徐珍珍的丫鬟梅香想要阻攔,不過身後吩咐了一句,也就躬身閃了出去。
“何家莊那日定了規矩,今天大家都來攀交情,我要出去接待,你在這裡好好歇着。
”趙進解釋了句。
“夫君忙正事去,妾身心裡明白。
”徐珍珍很平淡的回答,但蓋頭下的神色也有些怪。
所謂男尊女卑,趙進這樣的一方豪強更是威福自用,徐珍珍已經做好了趙進我行我素的準備,卻沒想到這個夫君居然這麼照顧她的感受,如此體貼,這也和常理不合,這讓徐珍珍覺得古怪。
對趙進來說,隻不過是個習慣而已,這和平等和尊重沒有一點關系,他隻是覺得應該打個招呼,徐珍珍的回答更讓他感覺對方懂得事理,果然是自立主持家業的女子,笑着點點頭,趙進轉身離開。
今日徐州四座城門那裡人格外多,進出的人和平常差不多,但城門兩側的人比平時多出一倍。
如果有人頭熟的就能看出來,城門這邊有混混,有差役,還有些眼生的精壯漢子,那些精壯漢子穿着整齊劃一的短袍遠遠聚衆帶着,而這些混混和差役都在哪裡不住打量進進出出的人群,這些混混和差人都是号稱眼力最好的。
遠看着十幾騎和三輛大車幾十名夥計打扮的人朝着徐州東門明德門這邊走來,一看這十幾騎的樣子,差役回頭招呼了聲,那些精壯漢子都靠近過來,城門處的守衛兵卒更是攔在門前,大聲的吆喝說道:“什麼人,來徐州幹什麼事?
”
每日裡進出徐州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守衛兵卒們也就是瞅空子訛點小錢出來,對其他的事情一般不聞不問,像這等人馬精良的大隊伍往往直接放行,因為這可能是富貴人家的車隊,得罪了自己就有大麻煩,大明各處的規矩都差不多。
估計過來的那隊伍也這麼想,為首兩名騎士穿着軟甲,挎着樸刀,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
路邊幾個混混手都已經摸進了懷裡,卻有一個人眼尖,看到了大車上挂着一面旗,這旗幟一尺見方,上面是兩匹白馬,繡制的很精緻。
“雙馬旗?
這是馮家的?
”行走江湖,三教九流,最講究個眼力和急性,免得看不出标記,得罪了不該得罪的角色,這位功底頗深,一下子看出來了來曆。
“馮家?
那個馮家?
”
“揚州馮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