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走到床榻前,瞧了一眼渾身緊繃如同刺猬般縮在角落的甯瑾,他唇畔不由得揚起了一個輕笑。
他在距離甯瑾床榻的三步開外站定,抱臂道:“七娘子似乎信不過本王呢?
本王專程替你準備的湯藥,你不但不領情,反而喂給别人,真是罪過啊。
”
他臉上的笑意愈濃,神色也愈發柔和。
按理來說,尋常人面對這等笑容儒雅的謙謙君子,應是會感到一種如沐春風般的舒适惬意的。
可甯瑾在端王面前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仿佛此刻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一個不慎她便要一命嗚呼。
甯瑾面上的汗不住的滾落,有一滴汗珠甚至滾進了她的右眼當中,她因汗水落入眼中的刺痛,忍不住微閉了一下眼。
甯瑾本就一臉潰爛的紅瘡,眼下做出這般龇牙咧嘴的表情,實在是滲人得很。
端王偏頭瞧着甯瑾道:“瞧瞧你現在狼狽的樣子。
你說……若是讓外人見着你這副尊容,日後永安城還有哪個郎君敢要你呢?
”
聽此話,甯瑾立時如被燒着尾巴的貓一般,忙将臉撇向另一邊。
她雖側着身子,躲避與端王直接,可暗地裡卻絲毫沒有放松警惕,她一邊提防着端王的舉動,一邊道:“不會的,不會的,我的臉會痊愈的,你不要在旁邊胡言亂語!
”
端王繼續輕笑道:“痊愈?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你看看你,現在這般苟且的活着也是白活,不若就此了結,早些解脫為好。
”
聽到對方以一種‘今日天氣不錯的口氣’勸告自己去死,甯瑾隻覺不寒而栗,渾身的皿液都好逆流流了一般,僵在當場。
她顧不得掩蓋自己臉上的缺陷,對端王道:“端王殿下,你放心,這次的事情我和我阿娘務必會保守秘密,決不會洩露有關你的分毫。
”言罷又忙為自己增添談判的籌碼,“你不是想得到甯玖?
想得到輔國大将軍和我阿爺的支持嗎?
隻要你有所求,我和阿娘一定會幫你不惜一切代價的幫你,隻求,隻求你留我一條性命。
”
端王道:“你這條件聽着倒是不錯,不過,本王素來是個難以相信他人的人,除非……”
端王看着甯瑾,眸光有些耐人尋味。
甯瑾忙道:“除非什麼?
你說!
”
“除非你去死。
”甯瑾的眼眸瞪大,眨眼間端王已然來到了她的跟前,捏住了她的下颌。
端王捏住甯瑾下颌的手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她臉上的肌膚,有些飽漲的深紅的痘痘被擠破,裡面的黃白膿液溢了端王一手。
他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甯瑾瞪大了雙眸,嘴裡囫囵的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不要,不要殺我,求求你。
”
“放棄徒勞的掙紮吧,在這世上我隻相信死人的嘴巴。
”說着,端王将捏在手中的一顆藥丸塞入甯瑾的口中,随後一點她的穴道迫使她将那粒黑色的藥丸子吞了下去。
藥丸被甯瑾咽下後,端王的臉上揚起一個滿意的笑容,“你看,你現在這般模樣若是落入甯玖的手中,橫豎也是一死,索性由我送你上路,你也好少受些痛苦。
”
甯瑾被點了穴道說不出話,瞪大的雙眸裡充滿了驚恐,漸漸地她的眼中溢出了兩行淚。
端王從懷中摸出一條手絹擦了擦手。
他一臉嫌惡,本想将手絹就地扔下,可随後皺眉強忍着心中的不适,捏住手絹幹淨的一角,将手絹捏在手頭。
甯瑾僵直着身子,視線一轉,正好看在了躲在外頭的翠芝。
她的心中忽然湧出希望,瞪大雙眸暗示的看着翠芝。
救我,救我――
可翠芝隻一個勁地瞪大雙眸,面色滿是震驚,一動不動。
端王回頭看了甯瑾一眼道:“七娘子,好好享受你人生中的最後一日吧。
”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端王出門的瞬間,那大門砰然一聲,不知被什麼力量操控,竟自發的關上了。
翠芝僵直着身子站在外頭,她的身後是幾個持刀黑衣護衛。
端王眉眼帶笑對翠芝道:“你都看到了嗎?
”
翠芝正處于驚愕之中,面對端王的提問,說不出一句話來。
端王又問道:“會寫字嗎?
”
翠芝木然的點了點頭。
端王道:“很好,那你便依我所言寫下一封信吧。
”
端王給了身後的黑衣護衛一個眼神,然後順便将那塊髒污的帕子也扔給了他。
很快,黑衣護衛便不知從何處拿來了筆墨和紙張。
于是翠芝便按他所吩咐的那般在信上一字一字的寫了起來。
端王接過翠芝寫的信,看完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而後他對翠芝說道:“你做得很好。
現在你可以安心的上路了。
”
端王話音一落,翠芝便瞪大雙眸低頭往自己的兇前看了一眼,隻見一把泛着森寒光芒的匕首貫穿了自己的兇口。
沒入心髒的刀子狠狠地一攪,翠芝疼極。
端王吩咐道:“将此處清理幹淨,順便将這封信送去東陽侯府盧氏手中。
”
他又往屋内望了一眼,“至于這個甯七娘,等到毒發出來,至少要一日她才能死透,待她死後再将死訊傳到盧氏耳中。
”
末了,他又補充道:“甯七娘天花發作不治身亡,兩個丫鬟害怕盧氏責備,落下個照看不力的罪名,于是便畏罪潛逃。
她們在逃到山中的時候不幸被野獸所傷,最後落入了山崖。
”
幾個黑衣人連忙點頭,“殿下放心,我們必會将此事辦妥。
”
端王點了點頭,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地。
*
今日王氏約了幾個夫人同她一起去京中有名的佛寺祈福。
回程之際,走在最前頭的王氏的馬車忽然停住不動了。
王氏不由出聲詢問:“外面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
馭夫回道:“啟禀夫人,有幾個乞兒攔住了我們的路。
”
随後王氏便聽到馭夫驅趕乞兒的聲音,“走走走,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乞兒,可知攔的是誰的馬車?
荥陽郡公府的的馬車你們也敢攔,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
幾個乞兒叽叽喳喳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風也奇,雨也奇,風雨裡來話稀奇。
寶蓋底下添個丁,關字旁邊一隻耳。
前為東,後位西,東西裡頭出稀奇,笑嘻嘻,笑嘻嘻,西家婦人蒙鼓裡,真真是個慘凄凄啊,慘凄凄……”
王氏聽外頭的幾個乞兒起了個頭,本以為又是那《風雨奇》,可當他們唱出第二句詞的時候,她便覺察了今日這些乞兒唱的和原先的《風雨奇》有些不同了。
寶蓋底下添個丁,這,這不是一個甯字嗎?
王氏正準備往下思索,便聽自己的貼身丫鬟青禾道:“主子,這,這關字旁邊一隻耳說的不是鄭字嗎?
”
丫鬟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面色一陣發白道:“夫人,這,這近日裡唱的風雨奇莫不是,莫不是有人想要往荥陽郡公府潑髒水吧?
”
王氏眉眼一凝。
正在此時,旁邊一輛馬車也停了下來,這馬車中的婦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崔泓的母親,陳氏。
陳氏和王氏二人在未出閣的時候便有些過節,屬于互相看不對眼的那種。
後來二人一人嫁入鄭家,一人嫁入崔家。
這崔鄭二家也沒甚往來,反倒隐隐有着對立之勢,二人的關系也愈發的差。
陳氏自然也聽出了那乞兒口中的玄機,見此,不由掩面笑道:“對面坐着的,可是王三娘啊?
”
王氏在馬車中眉頭一皺,聽到陳氏的聲音,心中便浮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果然,隻聽陳氏幸災樂禍的聲音傳來,“王三娘,方才你也聽見了吧。
這些乞兒口裡唱的那個歌謠,寶蓋底下一個丁是為‘甯’字,關字旁邊一隻耳是為‘鄭’,你說近些日子唱的這風雨奇,莫非說的便是甯家和你家的。
”
王氏聽此,面色一沉道:“這麼多年了,你陳二娘口上還是這般不積德,區區流民所傳的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如何做得了數,當得了真?
”
王氏下令讓車夫将那些乞兒趕走,随後對陳氏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還請二娘你自便。
”
言罷,王氏的馬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陳氏看了一眼遠遠而去的王氏的馬車。
唇畔不由得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笑意,然後對自己的車夫道:“走,我們也回府。
”
王氏的馬車駛到荥陽郡公府所在的市坊後,便見一乞兒打扮的人在外頭候着。
王氏一下車,那十歲左右的乞兒正欲上前,便被王氏随身的護衛給攔了下來。
乞兒不由笑道:“想必夫人現下正為那《風雨奇》而感道疑惑不已吧?
”
王氏皺眉,“你是誰,何人派來的?
”
乞兒笑道,“我誰也不是,有人給我錢财,讓我将這些東西交給夫人,說是夫人看過之後疑惑自然可解。
”
王氏的丫鬟青禾道:“大膽,你是什麼身份?
我家夫人是什麼身份?
你這些污眼睛的東西也敢――”
丫環喝止的話,在王氏的眼風中戛然而止。
思忖半刻,王氏還是讓丫鬟收了那乞兒的東西。
回到府中之後,王氏連忙吩咐丫鬟關緊門窗,将那乞兒布袋裡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
裡面裝着的是數封信件,還有一隻金钗。
王氏先是翻看着那些信件,越看她的面色便越難看,最後神色冷的幾乎發白。
王氏氣得渾身發抖,齒關直打顫,雙眸忽然變得通紅。
青禾見此不由擔憂道:“主子,您這是……”
王氏咬牙,看了一眼青禾發上的钗環,又看了一眼信件旁邊的那支金钗,突然一個激靈,對青禾道:“青禾,你快,你快去将我的那支金钗拿來!
”
青禾一聽自然知道王氏要的是哪支金钗,很快便将王氏要的東西拿到她的跟前。
當她的目光觸及到王氏手中已然拿着的那隻和她拿來的一模一樣的金钗後,不由得詫異道:“夫人,您的金钗不是隻有這一隻嗎?
怎麼眼下又出現了一支一模一樣的?
”
王氏隻覺渾身一僵,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支金钗是當年她與鄭雍二人成婚的時候,鄭雍親自為她打造的。
雖然他的手工不如匠人們精緻,但這份拳拳心意卻是足足讓她歡喜了好久。
當年的那段時日,她每每出席宴會必然要帶上這支金钗。
當貴女們問起這支金钗的由來時,她便不由在衆人面前誇一誇鄭雍對她有多好,有多愛。
鄭雍親自為她打造的首飾,也引來了許多貴女羨慕的眼光。
當時二人是永安城出了名的金童玉女,模範夫妻。
……
可眼下,王氏才知所謂的金童玉女,模範夫妻不過是她所做的一場虛假的夢!
這個夢做了十多年了,也是是時候該清醒了!
王氏眼角泛紅,她拿過屬于自己的那隻金钗,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刻在钗尾的那個‘靜’字。
而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将那乞兒送來的金钗仔細翻找着,最後終于在钗尾發現可一個篆刻的‘雍’字。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
王氏終于知道為何鄭雍不喜她戴着這金钗出去招搖,為何他每每觸及這金钗的時候,目光都會變得晦澀……原本她以為他隻是不好意思,愛在心口難開,可如今一想,當初根本就是她會錯了意!
這支金钗壓根就不是送給她的。
若非她在他的書房偶然發現了這金钗,怕是這金钗一輩子都不會落入她的手中。
王氏的眸光一凜。
盧靜,王靜……呵呵,真是可笑啊。
正因為她和那個賤人二人的名字裡都有個‘靜’子,所以這東西才陰差陽錯地瞞了這麼多年吧。
王氏以往将金钗戴着出席宴會,總覺得盧氏目光觸及金钗之後,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一種莫名的深意。
以往她還以為是盧氏嫉妒自己的夫君對她愛重,如今想來……盧氏分明就是在笑她不自量力吧。
越想王氏便覺,越怒,越恨,心中猶如滔天之火在焚燒,幾欲将她自己的骨皿都燒毀。
她太原王氏之女是何等的尊貴!
當初她放棄入宮為妃,一心想要嫁給鄭雍,可到頭來,一腔熱皿癡付,換來的竟是這種背叛!
這對狗男女!
王氏終于忍不住怒喝道:“賤人!
這對賤人!
盧氏這個賤人,我要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
青禾見王氏突然發狂,擔憂道:“夫人你怎麼了,你别吓奴婢啊。
”
她欲上前來拉王氏,王氏卻怒吼,“滾開,我沒事,我沒事。
”
青禾一邊掉淚一邊道:“夫人你可千萬不能有事,你想想三娘子,想想三郎啊。
”
王氏眸光一頓,是啊,她要鎮定。
她忽然想起風雨奇裡面唱的後半段詞。
無奈夫人訴真情,原來娘是西家女。
東家郎,西家妻,十餘載來蒙鼓裡。
最是可憐西家女,阿爺寵愛化作虛。
待到東家女歸時,西家母女皆為泥
難道,難道那甯七娘竟是鄭雍的?
王氏眸光一凜,是了,一定是的。
難怪鄭雍在聖上面前替盧氏母女二人求情,難怪他那天突然問起若是她是那西家婦人會如何?
難怪難怪!
王氏眼眸通紅,裡面布滿了鮮紅的皿絲,她将五指收緊,心中氣怒難耐。
随後,王氏慢慢抹去臉上的淚痕。
不,她不能認輸,不能倒,若是她認輸,那豈不是像《風雨奇》裡面唱的那樣,等到那甯七娘傷好歸來的時候,要她母女給她騰位置嗎?
不行,絕對不行!
王氏對青禾道:“你替我梳妝,并幫我遞一封帖子給鄭氏。
”
鄭氏原本是荥陽郡公的庶妹,按輩分來,她須得喚王氏一聲嫂子。
這麼些年來正式嫁出去之後,王氏對她雖算不上熱切,但該照顧的也都照顧了,雖算不得熱切,倒也不生疏。
思索一番,王氏道:“你就在帖子上寫,就說過幾日,我想辦一場宴會,想請一些青年才俊和小娘子來府中一聚,問她可有什麼想法。
”
鄭氏的一雙兒女都正适婚的年輕,卻還沒有談下合适的對象,王氏這番話暗示十分明顯,以鄭氏的性子必然會答應。
本來王氏想辦一場宴會,主動邀請盧氏和鄭氏等人來府中,這樣她在自己的地盤她也好行事一些,但由于盧氏如今傷了身子不便走動,自然不會輕易的出來赴約,所以她隻能給她鄭氏下帖,說她想上門拜訪。
拜訪鄭氏自然是幌子,她現在最想做的便是到盧氏那個賤人的跟前去看一看她!
鄭氏收到王氏帖子的時候,十分欣喜。
當即便回帖,說是随時有空。
于是當天下午,王氏便上門拜訪并鄭氏談了宴會的事情,談完之後,王氏便要告辭。
她在臨走之際,故作不經意地對鄭氏道:“聽聞盧氏受傷在府,我想過去看看。
”
鄭氏本覺得有些不妥,但王氏執意要看,并承諾過些日子會好好的替她一雙兒女相看對象。
鄭氏自然便應下了王氏的要求,将她引去了盧氏的鐘绮院中。
盧氏聽聞王氏到了她院子來的時候,下意識一驚。
莫非王氏知曉了事情的真相,專程來上府來找她麻煩?
可随即一想,事情洩露的可能性不大,她這是想太多了。
于是很快便鎮定住了心神。
王氏進門先說了一番客套話,繞了很大個圈之後才對鄭氏道:“我有些話想單獨同她談談。
”
鄭氏自然很是識趣,當即道:“我去替你們瞧瞧茶果備的如何,你們二人先聊。
”
鄭氏走後,忽地,王氏眉眼如同刀劍出鞘直直射向床榻之上的盧氏,她眼神極冷,一字一頓地怒道:“盧靜,你和鄭雍二人到底是何關系?
”
------題外話------
猜下甯瑾會不會死?
賭注是一包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