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幾乎漫過頭頂高度的蒿草叢中,因為迷霧的關系,透過“它”的視野,他看見的并不清晰,“它”也是他,陳宇天知道,這就是他的精神向導,一隻羽毛已經不再豔麗的寒号鳥,腹部還有幾處因為急速與慌張大意,被一些貼地生長的針刺植物刮開了絨毛,然而這些他此時已來不及顧及,背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什麼在撥開草叢迅速地接近他!
快了!
更近了!
盡管還沒能看到對方的面目,意識深處仿佛已經認知那是某種最為可怕的天敵,一陣預感般的寒栗攀上了他的頸部,催促着他不斷邁動因為沾染毒液而感覺麻痹的腳爪,一深一淺地踩在有些濕潤的土地上,這本不是适合陸地奔跑的生理結構,但不知何時翅膀受了傷,他急得撲騰了好幾次,也沒能飛起來,隻能繼續使用傷痕累累的孱弱赤足。
而腳掌被刮傷的尖銳痛感通過精神向導的共感神經傳達至陳宇天的大腦,因為化身的緣故,已然感同身受。
緊閉鳥喙,他心中隻剩下一個意念:
逃!
逃!
逃!
千鈞一發之際,爪尖撞上一塊地上突起的石頭,眼前世界一個猛然翻轉,極度恐懼之下,陳宇天的寒号鳥羽毛根根炸起。
一隻長滿黑色鞭毛的強壯節肢長腿陡然映入他的眼簾,緊接着是一對巨大的紅褐色螯肢和球型頭兇部前端的八隻單眼,那每一隻如鏡面般的眼睛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它”絕望的表情,和企圖退後的無措動作,拼命揮舞拍打的翅膀,就像獵物在被最後捕捉前的無力掙紮。
蜘蛛!
是塔蘭圖拉捕鳥毒蛛!
當蜘蛛巨大的身體一個彈跳,猛地向“它”撲來,上颚的毒牙即将碰到“它”時,陳宇天再也無法忍受,發出了慘烈的尖叫。
“啊————————————”
陳宇天一下睜開了眼,蓦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因為動作過猛,床闆“嘎茲!
”一聲,傳來了刺耳的噪音。
陳宇天大口大口地呼吸,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背後已是一片冷汗。
他翻身下床喝水,發現寝室裡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難怪如此安靜。
自從徐冰搬出去後,寝室又搬進了一個轉系來的普通人新學生,叫做梁銘,平時沒什麼作業也要學習學到兩三點,早上誰起床比他早的吵到他又要罵人,唯獨對肖少華稍稍客氣點,大概因為後者乃是普通人以及這學期又不怎麼回寝的緣故,陳宇天跟人吵了幾次,深感惱火,暗示了肖少華幾次讓他說說梁銘,卻不被對方放在心上,幾周下來隻覺得整個寝室變得烏煙瘴氣,蘇嘉文勸他搬去和自己哨兵住,還說就算對方的精神向導是蜘蛛又怎樣,又不會真的傷害他,肖少華的屏蔽器不也長得挺像蜘蛛嗎,平時也沒看他少帶。
陳宇天有口難言,并暗恨他們的不諒解。
他知道讨厭自己哨兵的精神向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按理說共鳴度百分之八十以上不應當發生這樣的事情,指導員也勸他不要被自我心理暗示困住,但他一看到長滿黑毛的節肢長腿就吓得不行,尤其是那一堆眼睛和可怕的口器,簡直逼得他要得密集恐懼症,他可以接受對方本身的擁抱和親撫,卻唯獨不能接受那個精神向導,他的寒号鳥比他還沒出息,蜘蛛一現身就吓得直接撲騰着翅膀逃走了。
桌上放了張便利貼,是蘇嘉文的留言,說他跟肖少華他先去塔給韓蕭幫忙了,讓他不要錯過徐冰和王子默的綁定儀式。
是了!
陳宇天一見日期想起了,今天還是徐冰和王子默的哨向綁定儀式。
跟他當初先上車後補票可不同,走正式流程的哨向綁定儀式的鄭重莊嚴非一般普通人的婚禮能比,除了軍區最高塔長發來的祝福,媒介人、雙方家長親朋、一些相關哨向高級官員會到場外,如果精神力和共鳴度評定十分優秀,連更高級别的軍部大佬們都會來觀禮,因為精神結合會先一步完成并展示過程,兩者額頭相觸後,共鳴度越高精神力越高的哨向所形成的精神力衍生圖案在特殊顯示屏幕上便越美麗,幾年前一對哨向的精神力衍生圖案就像藏傳佛教的壁畫曼荼羅一樣,讓人為之矚目,而後果然一路步步登高,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可不像他,直接被人往完成最終結合的封閉式隔離小屋裡一扔,強制三天不準出來,就像處理廢品一樣,回想起來唯有黑暗和痛苦的野獸般的媾|合!
思及此,陳宇天心頭頓時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憤懑咬牙,不由伸手抓過留言的紙張一把扯爛。
他就是不服!
憑什麼那個精神力資質不如他的徐冰就能找到真正契合自己的哨兵?
!
憑什麼肖少華那種連精神向導都看不見的普通人都能跟一名優秀的三級哨兵打得火熱?
!
一想到肖少華,他不由嗤笑一聲,一個普通人跟哨兵,能有什麼好結果?
别以為他看不到對方每次回來一副春情洋溢的樣子,還藏着掖着不肯說,他們向導不揭穿是給他面子,以為自己多金貴!
沒準人也就玩玩幾年就得正兒八經地去找個向導了,陳宇天是勸了勸了,罵也罵了了,不過肖少華大概以為自己還挺有魅力,拼得過哨向吸引,反正陳宇天看在室友一場,自覺是仁至義盡了,就等着看笑話了。
更扯淡的是蘇嘉文,他從骨子裡就看不上對方那套做法,這年頭竟然還能有倒貼的向導,他要是哨兵——哈!
這種向導送他他都不要!
一時間陳宇天完全不想見到他們中任何一人的臉,正巧電話來了,是蘇嘉文的,他接起來說,“我不去了,實驗室還有事呢。
”蘇嘉文說了他幾句,無非是徐冰很想念他,讓他工作不要那麼拼命,陳宇天心中冷笑,就徐冰之前對他的态度,想見他才有鬼,到時候不免又要被刺幾句,蘇嘉文聽着說不動他,又把電話給了别人。
“陳同志你幹啥呢?
快過來啊,咱大家等你等得眼都要發綠了,那堆瓶子啥的放一天也沒事,後天新的洗瓶機到了,咱就能解放啦!
”
一聽是肖少華的聲音,陳宇天的心情頓時更加糟糕。
這學期他成績基本全a,結果一進入羅教授的研究組成被安排給肖少華打下手,他才給肖少華提了幾句建議,被另個姓汪的師姐看到了,直接讓他去洗瓶子,說什麼有些特殊型号的導管和器皿沒辦法用洗瓶機洗,洗了他好幾天都沒洗完,什麼正事都沒幹,一肚子火!
明知自己被人穿了小鞋的陳宇天忍住氣沒去當面質問那名師姐,憑什麼肖少華可以不用做這些!
另個和他一樣做清潔工作的大四向導倒是安慰他,說人已經是中級實驗員了,誰讓我們進組晚呢,實習生就是幹雜活的,得到了初級實驗員才有碰實驗台儀器的資格。
陳宇天表面上應着知道了,心裡不屑地想着,要到了大四才進得了這種研究組還不知道成績有多差呢,說的話就跟放屁一樣。
“那您就别等了!
我可不像您肖大酋長,我這還有一堆活沒幹完呢!
你說倒輕松,難不成你還能幫我洗瓶子?
!
”陰陽怪調地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陳宇天就掐掉了通話。
塔這邊花園涼亭,一聽到“嘟嘟嘟”的挂斷音,肖少華擡頭,和另外幾人面面相觑,見蘇嘉文鐵青着臉不說話,他有點莫名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他怎麼知道我明天是打算跟他一塊洗瓶子來着?
”
說着,又打了回去,那邊直接挂斷,他皺眉想了想,一邊給陳宇天發短信,一邊對蘇嘉文等人說,“那你們先進去吧,我再等等他。
”
徐冰“啪”一揮手奪過他的手機,“不來就算了,愛來不來!
”等把肖少華剛編好的短信删掉後扔回給他,“小爺我才不稀罕!
”
自從轉去了精神系,徐冰過得越發如魚得水,很快被選入了軍區醫療隊,與王子默兩人配合無間,出了幾次任務都順利完成,兩人更有次逛街的時候遇到起車禍,當場成功實施手術,這件事還上了報紙,被塔視為對哨向形象的一次良好宣傳,發了表彰。
他倆的朋友們與有榮焉,尤其作為媒介人,韓蕭的尾巴簡直要翹到天上去,逢人就說,連徐冰自己都看不下去,最後忍不住手癢毆打了這口無遮攔的家夥一頓,追得人跑了操場好幾圈,直喊“快還我乖巧可愛的小冰冰來!
”
幾人聊了會不同系的教授上課區别什麼,因為精神系和生物系課程安排差别巨大,倒是在毛概思修等政治課上找到了同感,“那個老師神經兮兮的,真是絕了!
”徐冰毫不客氣地總結了一句。
笑得蘇嘉文前俯後仰。
大概感覺到了在禮堂那邊接待來賓的王子默有什麼需要他的地方,徐冰跟朋友們打了聲招呼,理了理白色軍裝式禮服,就擡腿過去了,蘇嘉文在後面取笑他,“你們這是越來越心有靈犀了啊。
”
徐冰回頭一笑,揚手做了個軍禮。
他去了沒多久,韓蕭幾乎是沖出調控室,直奔涼亭,一見到肖少華就撲來,“酋長還是不行!
快來幫我看看!
這個裝置到底怎麼回事!
測了好幾次都說無法感應精神力!
”
現在距離儀式開始還不到二十分鐘,他的表情看上去都要淚崩了!
除了為哨向雙方制造機會,媒介人還有個重要任務,在綁定儀式上為哨向雙方準備精神共鳴衍生圖顯示裝置以及記錄儀器,因為一對哨向精神結合的機會通常隻有一次,來賓中許多人也是為了從此可視過程判斷雙方的精神力發展潛力而來,一旦出錯就是過失,扣學分、降低綜合測評等不提,對自己的哨向朋友也是不公,媒介人們往往視為重中之重,韓蕭一被那倆通知婚期就開始研究這玩意兒,哪知今天還是出了問題。
幸好還有肖少華,誰也沒想到肖少華完成他那對的綁定竟然比韓蕭還早,尤其當那對哨向去登記看到肖少華的時候,那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比他小,更别提這貨居然不聲不響地在調控室裡完美記錄了他們的精神結合前後的精神力衍生圖像變化。
蘇嘉文跟着道,“我也來看看。
”
三人魚貫進入了調控室,肖少華因為有了上一次經驗,加上趙明軒之前的技術指導,這回解釋起連接原理也更加清楚明白和得心應手,“……你先别急,他們還沒站到台子上去呢,這個必須要人進入了感應區域才可以……等下,你這個波段調低了一點,會對其它人的屏蔽器産生幹擾,一旦結合開始,精神力的峰值就會飙高,所以你現在不必這麼低,镎原石的粒子放射稍稍緩一點。
”說着,用手指挪動虛拟數值圖像,示範給韓蕭看,後者頻頻點頭。
蘇嘉文見這裡沒什麼需要他插手的地方,就對忙着調試儀器的兩人說,“我先去外面待會,這裡沒有信号。
”
等到總算被焦頭爛額的韓蕭放出來,肖少華走進禮堂的時候,聽到他們已經唱起了軍歌。
悠揚嘹亮的歌聲飄揚在裝潢古樸大氣的雕欄畫棟之間。
“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蘇嘉文旁邊坐了于欣,是沒空位了,前面幾排坐了一堆軍裝,其中還有幾位看起來還是之前來過實驗室視察的,肖少華看了一圈,終于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看到他室友梁銘旁邊看到了個空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跟對方打了個招呼過去坐下。
不料,屁股才一沾長凳,倒數第四排右側有個戴墨鏡的人回頭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驚得肖少華差點一跳。
他側頭看了梁銘一眼,沒有立刻起身,而那位仁兄大概以為他還沒有認出自己,又回頭了一次,還伸手做出要摘墨鏡的動作,肖少華連忙給他打了個兩個人之間才知道的“等等”手勢,又對嚼着口香糖的梁銘低聲說,“我去跟我朋友說兩句。
”
“朋友?
”梁銘嘴角一撇,顯是看到兩人互動了,“我看是你男人吧?
”
肖少華被他這句一下驚得不敢動彈。
梁銘又笑,“怕什麼!
我又不歧視同性戀,你要去去就去呗。
”
“哦、哦……”肖少華汗顔地站起來,梁銘這時又拉過他,攏着手附耳問了句,“該不會就是陳宇天天天叨叨的那個哨兵教官吧?
”他之前是工程技術系的,因此并不太知道軍訓時生化班的一些事情。
裝模做樣地伸頭瞅了幾眼,他鼓着一邊腮幫子,對肖少華道,“不錯,光看下巴就知道比陳宇天那誰長得好看,我支持你,氣死他!
”
說着拍了拍肖少華的肩膀,後者已然對他這位不按理牌出牌的新室友無語了,盡管經過了一年相處,有時候肖少華還是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應對對方比較好。
尤其有時候為什麼他覺得他還什麼都沒做,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哦對,韓蕭還不知道!
“……别告訴韓蕭。
”
“廢話。
”梁銘答了一句,就不再理他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嚼口香糖。
肖少華默默走到了自以為換了裝備就沒人認出的趙明軒旁邊坐下,在手機記事本上打了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
趙明軒手指飛快在觸屏上按了幾秒,給他看:“1,想你了,2,來考察。
”
肖少華:“那馮小山呢?
”
趙明軒向着前排方向怒了努嘴,肖少華順着看去,果然看到一個渾身僵硬的小哨兵,正襟危坐在各方重要來賓們之間。
肖少華:“你夠了啊。
”
趙明軒看了他一會,又打字,“下個月要出差。
”
“什麼内容?
”剛打上這句,肖少華覺得不妥,删去,打上,“要多久?
”
趙明軒看到他的動作,抿嘴一笑,擡手去捏着他的手指摁鍵,“還未确定,不會危險,不要擔心。
”
肖少華擰眉,抽出手指慢慢打字,“是……因為……gd五号機嗎?
”
透過墨鏡,趙明軒眼神明亮地回望他,沒有說話,然後握住他的手,将那上面的所有信息一格一格地删掉。
“……”
肖少華拿回自己的手機,目視前方。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
那首詩經裡的軍歌合唱了四遍,正好到了尾聲。
趙明軒也沒有移開目光,直直注視着身旁人的側面,眉眼含笑,悄悄去勾住對方放下的手指,口型跟着一塊無聲唱和起來,“……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