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麓書院,即便是晴空萬裡,每個歸來的理學儒生眼中,都蒙上了一層灰翳。
怎麼辦?
理學今後該往何處走?
眼前還有路嗎?
他們看不清,因為信仰一旦崩塌,那麼恐懼将會無限的放大。
能夠登上橘子洲與李伯言辯論學術的,那都是即便理學淪為僞學,都誓死追随晦翁的理學儒生。
他們以成聖證道為目标,然而所證的道被李伯言給打破了,自然都是心亂如麻。
南北齋的莘莘學子,紛紛站在江岸,等着他們的恩師、同門歸來,就連晦翁、楊簡以及蔡元定,都坐在石門前,等候着這場關乎理學“生死存亡”的嶽麓之會。
當李伯言給他們看的細胞,在他們肉眼親眼所見之後,什麼氣理,什麼心即宇宙,都成了贻笑大方的觀點。
商船悠悠駛向岸邊埠頭。
蔡元定撫須說道:“此番辯論,我理學諸派,齊心協力,豈會輸給李伯言這個小子,當初是我疏忽大意,被他鑽了空子,如今咱們衆志成城,定然是大勝而歸。
”
朱熹眯縫着眼,看向商船,然而老眼昏花,隻能看到船快來了,上邊的人影模糊不清。
在岸邊歡呼雀躍的理學士子們,見到站在船頭的輔廣、黃幹,還有再跟趙汝愚談論着什麼的黎貴臣,止不住内心的激動,這才兩年,理學又要崛起了嗎?
“诶!
先生!
”
“山長,這裡!
這裡!
”
不少人揮舞着雙手,朝已經漸漸清晰的人影招手示意。
他們也許不知道,理學敗了,敗得一塌糊塗。
永嘉新學最強的商業模式都還未祭出,就在這教人之法以及萬物人性上就铩羽而歸了。
輔廣見到岸上的歡呼雀躍,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是理學的罪人,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他看到所謂的細胞!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稻種!
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木欄之上,終于當他看到一個個笑臉相迎的學生門人時,内心的恐懼無限地被放大了。
閻王爺,讓我死吧!
船上所有理學儒生都在發呆沉思。
就這樣,輔漢卿一腳蹬在船闆上,屁股一撅,翻滾跳下了船。
船上之人的沉思冷寂被打破了。
那些歡呼雀躍的學子,同樣戛然而止,目露驚恐地看着那濺開來的水花。
李伯言同樣驚了個呆,手中酒杯滑落,趕緊喊道:“我勒個去,你要死也被拉上我啊!
”這尼瑪的,這輔漢卿死他船上,就算是他自己要跳江自殺,世上也會傳成他李伯言逼死的,這罪過就大了。
李伯言吼道:“快救人!
”
岸上之人也喊着:“輔先生!
”
晦翁老眼昏花,但聽到了岸邊人的忽然,顫巍巍地站起來,目露驚容地說道:“漢卿,漢卿怎麼了?
”
船上熟悉水性的船工縱身跳入湘江之中,将那撲騰着水花的輔廣拽起來,李伯言趴在船欄上朝下望去,見到船工已經拎起了這煞筆,松了一口氣,好在湘江水流平緩,不然這煞筆被大水沖走了算誰的。
“别救我!
讓我死!
”
船工本來已經托起了輔廣,然而這傻缺不停地想掙脫船工的手,搞得那船工都有些對付不過來。
康帥博縱身跳江,一把打暈了還在作死的輔廣,朝上邊喊道:“放繩子!
”
在船上人齊心協力下,跳江的輔廣終于被撈上了船。
咳嗽了兩聲,看來沒有溺水,是被康帥博敲得七葷八素。
不然李伯言都想用腳給他做心肺複蘇了。
“誰想跳江的,别在我這船上找晦氣,要死死遠點!
”李伯言生怕還有人要跳江,直接拉這個臉呵斥道,“這麼大個人了,這麼點挫折都受不住嗎?
不就是指正你點錯誤的三觀,就要死要活的,你真是死了算了!
”
船上人沉默,已經無力再和李伯言辯論什麼是非了。
船緩緩靠岸,輔廣被人擡下了船,嶽麓書院的學子群情激奮地圍過來。
趙汝愚剛想下去解釋什麼,卻被李伯言攔住了。
“先生,讓他們靜一靜吧。
”
趙汝愚止步,看着船上一位位理學儒生下了船,歎道:“伯言啊,這對他們來說,太殘酷了。
”
“先生覺得殘酷嗎?
這是大宋在進步,糟粕不去,大宋文壇的腐朽,即便現在看不出什麼來,将來也會慢慢腐朽,蠶食整個漢室江山!
”
趙汝愚看着數百人匆匆跟入書院,道:“但是理學,就這樣亡了啊!
”
李伯言笑道:“先生言重了。
理學并非亡了,而是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了。
”
一邊靜靜聽着的周必大眉頭一挑,看着初露鋒芒的李伯言,道:“大郎此話怎解?
”
“儒學,本就不是什麼經世之學,晦翁欲要集大成之所學,讓理學成為包羅萬象的大乘之學,已經是誤入歧途。
讓理學回歸人文,這是最好的歸宿。
”
趙汝愚喃喃道:“回歸人文。
伯言啊,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覆滅理學?
”
“先生,我何曾說過要讓理學覆滅了?
”
“你那白絹上的字,我可沒瞎。
”
李伯言看着院門緊閉的嶽麓,露出一口大白牙,說道:“我隻不過,想讓晦翁,讓所有理學儒生,心中的那個聖人消失滅亡罷了。
”
陸遊将貓放在甲闆上,任由體态有些臃腫的小橘懶懶地躺在甲闆上吹風,說道:“大郎這句話,倒是有些深奧了。
”
“深奧嗎?
一門學問,可以有先賢,可以有前赴後繼的仁人志士,但是唯獨不可有的,就是神化了的聖人。
這一點,永嘉新學沒有。
隻有這門學問沒有所謂的聖人,那麼他才能有無限的高峰,會有無數的後繼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仰望星空,而不是向聖人低頭。
”
周子充笑問道:“也不拜孔夫子嗎?
”
“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
但夫子崇尚的,乃是仁,而如今天下儒生,到底是崇尚夫子,還是仁呢?
”
趙汝愚目光如炬,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到底崇尚夫子,還是崇尚仁?
伯言啊……”
“嗯?
”
趙汝愚緩緩道:“你還沒有表字吧?
”
“先生,我才十五歲。
”
幾人心中又是一顫,十五歲,說出來的話,怎比七十五歲的老儒生還要有哲理?
趙汝愚說道:“某覺得你已經成年了,三國宰相陸遜,字乃伯言,你的名為伯言,其别名又為陸議,你的表字,依我來定,就叫做議遜吧。
”
議遜?
還好自己不姓陳……
李伯言拱手一禮,道:“多謝先生賜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