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孫武淬砺伍員造訪
為賞月聽濤,孫武露宿西山島,今夜天晴月朗,湖明花香,他應該心花怒放才是,何以會黯然竟至于泣下呢?
原來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有其兩重性,悲與喜也是一對相倚相伏,相輔相成的孿生兄妹。
月亮也不例外,望日則圓,圓則必亮,尤其是中秋佳節,天高氣爽,夜空如洗,一輪明月大如傘蓋,高懸中天。
月光溶溶,如水似流,直瀉而下,天地之間一片潔淨和明亮。
月光籠罩下的人們,或翹首仰望,或合掌默念,或作詩賦詞,或郊天祭月,都心曠神怡,因為,這藍天,這圓月,這寒光,與社會,與家庭,與人生和命運,與欲念和希望息息相關,它是甯靜、純潔和光明的标志,團圓的象征,未來的冀盼。
然而,就在這花好月圓之際,有遠見卓識的人也往往會感傷,因為明月圓後必缺,花開能有幾日紅?
人們希望月常圓,花常開,但這都是違背規律的癡心妄想,當希望成灰之後,往往心痛欲裂。
即使在八月十五,舉首望明月的時候,有許多人也在憤憤恨恨,憤世嫉俗,恨天不公,地不平,命運不濟,天下事為何不能像天空的明月這麼圓,這麼亮?
孫武就是這樣。
齊國與吳地山水風光不同,風物人情各異,但空中的月亮應該是一緻的,此刻,大約故鄉的月亮也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明亮,可是家庭怎麼樣呢?
慈愛開朗的祖父,自負剛愎的父親,衰弱善良的母親,他們也在翹首望月,思念遠在異國他鄉的親人吧?
齊國的那場政治風波平息了嗎?
父親的命運和下場如何?
一家人會受到株連嗎?
自己是逃出了漩渦,遠離那是非之地,妻賢子勤,生活安逸,可謂跟天上的明月一樣圓,但想到激流濁浪中的親人,這心便隐隐作痛,這種絞痛,自離家之日起,就從未間斷過,他之所以不安于隐居穹窿深處,改名換姓,喬裝易服,漫遊吳地山水,一方面固然目的在于修改《兵法》十三篇,但另一方面未嘗不在擺脫這種心靈上的隐痛。
祖父鞍馬征戰一生,如今年邁歸養,他是多麼需要身邊有兒,膝下伴孫呀,可是,正當老人害怕孤獨時,自己卻離開爺爺,倘父親果真有什麼不測,這打擊可讓他怎麼承受呢?
爺爺是那樣愛自己,為了自己的成長,老人可謂煞費苦心,想盡了千方百計,可是自己為爺爺做了些什麼呢?
盡孝了嗎?
奉養了嗎?
慰藉了嗎?
全都沒有,有的隻是令老人孤寂,牽腸挂肚。
雖說自幼與父親甚不相得,不贊成父親的孤芳自傲,不苟言笑,至今還在責怪他的多事,不該參與高昭子一夥的反叛活動。
然而既成事實,責怪純屬多餘,自己畢竟是父親的骨皿,父親有養育之情,教誨之恩,如今他身陷囹,皮肉吃苦,作兒的怎麼會不肝膽俱碎呢?
最讓他憂慮的還是母親,她溫順,善良,有一顆對上孝敬,對下慈愛的淳樸的心,是将府女眷中的一顆明星,可是因生自己難産而得下了一個怯病,身體虛弱,咳嗽,氣短,飲食不振,四肢乏力。
小時候,由于自己淘氣,不長進,傷透了母親的心,她既要關照自己的飲食起居,又要負責對自己的教育培養,操勞半生,心皿熬幹,随着年齡的增長,體質定然每況愈下。
在這心力交瘁的情況下,既要服侍年邁的公爹,又要為不幸的丈夫擔憂,惦念遠離的兒孫,此情此景,可想而知。
孫武悔恨當初不該逃離家門,投奔這異國他鄉,哪怕與家人被一同處死,也強似這鈍刀子割肉,日夜熬煎。
他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悲傷,不禁清淚滾流,泣聲斷腸,害得家奴力勸不止,束手無策……
孫武愛上了釣魚,遂成嗜好,常帶家奴來此垂釣。
為了生活上的方便,他買了一隻小舟,自己劃槳,泛舟來往。
他有時朝出暮歸,有時以舟為家,在島上連居數日。
釣魚能散心,修養人的性情,使人清心寡欲,因而減少煩惱,且有利于靜心、忍耐、不急躁等性格的形成,這大約是孫武愛上了釣魚的主要原因。
春去夏來,陰雨連綿,不見天日。
梅雨難敗孫武的垂釣雅興,他照樣泛舟出湖,駛進茫茫的雨簾迷霧,去尋找那山嘴,那湖灣。
他頭戴竹笠,身披蓑衣,坐于岩石之上,眯起雙眼,一任風吹雨打。
藍天不見了,青山隐匿了,鏡湖破碎了,漁船入港了,鹬鷗歸巢了,花香随風飄散了,眼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白茫茫。
起風了,狂風在湖面上奔竄,在山島上怒吼,狂暴而肆虐,濁浪排空,瘋狂地撲向山嘴,去吞噬那鑄在岩頭上的垂釣者。
突然,有喊聲逆風浪而來,逐時漸近,由隐約而清晰。
又過一刻,迷蒙的湖面上現出了一葉小舟,颠簸于波谷浪峰中向這邊駛來,迅速靠岸。
有人呼喊着孫武的名字跳下船來,撲向孫武,号啕大哭。
孫武不覺大驚失色,仿佛于冥冥中見了鬼怪一般。
撲在他懷裡的這個人,分明是臨淄府上的家臣閻剛,他年近半百,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兩眼總是閃着犀利的光。
他無限忠于祖父,祖父視其如己出,彼此親密無間,相得甚歡。
遠隔千山萬水,閻剛為何突然來到身邊,而且是在這樣陰霾梅雨,陰風濁浪的天氣裡,莫非真的是時運晦氣,晝日見鬼嗎?
他這樣想着,不禁将閻剛推出前懷,愣怔怔地盯着他。
閻剛被盯糊塗了,瞪大了驚異的雙眼問:“怎麼,三年兩載不見,大少爺就不認識我閻剛了?
”
“你,你真是閻總宰,閻剛兄弟嗎?
”孫武上下審視着閻剛,似癡若呆。
看這姿态,見這神情,閻剛很感不安,在這樣神怒魔悲的鬼天氣裡,大少爺還要抛妻别子,冒着生命的危險,漂泊過湖,來這凄風苦雨中受罪,莫非他眼下已經精神……不等閻剛想完,孫武猛撲過去,依偎在閻剛的懷裡,孩子似的大放悲聲,涕淚交流。
孫武在想,既然總宰不遠萬裡尋到這裡;一見面便熱淚縱橫,定然是家遇不幸,不是祖父歸天,就是父親遇難,抑或是母親病故,因而悲痛欲絕,揮淚如雨。
人的情感是相互感染的,閻剛見孫武如此哀凄,淚流不止,認為必定是離家後飽經淩辱,受盡委屈,思念親人,才這樣六神無主,七竅失控。
行動不知所之。
想當初,這是何等聰慧睿智的一個,如今竟落得這般模樣,怎不讓人痛心疾首,故而淚流如瀑,主仆相抱,悲痛不已……
不知哭了多久,是陪釣的家奴将二人勸住。
其實,他們純系是空悲一場,哭之莫名。
孫武攜眷離家出逃,兩年多杳無音訊,全家人放心不下,派家臣閻剛前來探詢。
閻剛告訴孫武,祖父孫書,雖年逾八旬,但四體康直,精神矍铄,正在頤養天年。
父親孫憑,雖參與高昭子一夥的反叛活動,但因晏太宰的寬宏大量,不與計較,深受教育和感動,積極配合晏嬰整頓朝綱,他分工外事活動,正在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和才智。
母親範玉蘭,因籠罩家庭上空的雲消霧散,心境開朗,身體也日漸康複,頗有青春煥發之感。
全家人的共同心思,便是惦念離家出走的晚輩,日思夜夢,寝食不安。
聽了閻剛的一席介紹,孫武喜出望外,心靈上的重石墜地,不覺又是一陣熱淚揮灑。
不過,這次不是痛苦的淚水,悲傷的淚水,而是喜悅的淚水,激動的淚水,他抓住閻剛的雙臂在雨地裡轉圈,左轉一氣,右轉一陣,轉過之後,命家奴收拾漁具,立即返航,哪怕風暴雨狂,葬身魚腹,也在所不懼。
一行人興沖沖回到家裡,孫武吩咐妻子殺雞宰鵝,具宴歡飲,一為洗閻剛那一路風塵,更為慶孫家禍避人安。
離家以來,孫武雖常飲酒消愁,以酒解悶,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妻子在一旁看着他喝個痛快,不勸阻,不責怪,因為他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
三天以後,全家人開始議論回歸故裡的事。
歸心似箭,都恨不得立刻拔錨啟程,旋即與長者團聚。
閻剛帶來了孫書對齊國政治形勢的分析,他說,齊國眼下是穩定的,正義戰勝了邪惡,但這是暫時的現象,晏嬰年歲已高,将不久于人世,待不久晏嬰歸天,各派政治勢力必然又是一場争鬥和混戰,勝負難料。
即是說齊國正處在火山口上,随時都有發生地震或火山爆發的危險。
他讓閻剛叮囑孫武,既然已經遠離這是非之地,就暫且不要回國,以免不久事變,又會卷入漩渦。
孫武對祖父素來崇若神明,他覺得祖父對齊國政治形勢的分析,完全貼近實際,既然祖父有命,便取消了偕閻剛一同歸返的念頭,修一封長信,詳叙别後情形,讓閻剛帶回。
閻剛休息數日,飽覽江南風光後,踏上了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