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熒熒燭光燦燦地圖
孫子一向潇灑大方,悠閑自得,正所謂“濕衣不亂步”。
他的一生有三大嗜好,一是弈棋,二是撫琴,三是舞劍。
他與阖闾,不僅政治上配合得很默契,而且是親密的棋友。
二人對弈,總是吳王輸棋的時候多,但是,隻要孫子在身邊,阖闾對弈,卻除他莫屬,因為,孫子弈棋便是布陣,是在方寸之地指揮千軍萬馬,阖闾每有所獲,久而久之,在習兵操軍方面自覺高明了許多。
孫子的居處,總也斷不了琴聲,哪怕兩軍正在激戰,皿染疆場,也會有琴聲從他的房舍、帷幄飛出,這琴聲或悠揚,或激越,或清幽,或澎湃,琴聲抒發着他對這場戰争的理解和态度,倘這時有誰悄悄進門,會發現他正坐于琴幾之後,瞑目凝思,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至于舞劍,那是幼時在祖父的感召和父親的強壓下養成的習慣,練就的功夫,一生從未間斷過,如今做了元帥,執掌一國的軍事,這舞劍便又成了職業的需要。
然而,近來孫子卻一反常态,他突然變得心思重重,目光呆滞,神情抑郁,步履蹒跚,常漫無目的地徜徉于大街小巷。
阖闾多次派内侍來元帥府請他進宮對弈,都被他婉言謝絕了。
他的琴弦斷了,他的琴啞了,人們熟悉的琴聲,久未飄出元帥府的高牆,仿佛這七弦琴亦需冬眠入蟄似的。
隻有舞劍,孫子尚偶爾為之,但卻不像過去那樣朝朝聞雞起舞了。
因為近來他常失眠,每每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
失眠,對孫子來說,是件稀罕事,即使在家遇不幸,被迫狼狽奔吳的日子裡,他也是倒頭便睡,山林中,沙石上,曲肱而枕,便鼾聲若雷了。
可是眼下,夜夜眼皮發澀,眼珠發滑,躺在墊褥上,如卧針毯,直至熬到淩晨,方才有點睡意,因而清晨舞劍也隻能斷斷續續。
孫子生活失節,神态反常的原因,阖闾與群臣無不洞若觀火,一清二楚。
召陵之會後,十八國聯軍伐楚夭折,蔡侯含恨而歸,途中消滅了不參與召陵之會的楚之附庸沈國(今河南省汝南縣東南),俘虜了沈侯嘉,歸國後殺之。
這一年的秋天,楚令尹囊瓦率師伐蔡,蔡侯派使奔吳告急。
孫子見全面伐楚的條件業已成熟,與阖闾、伍子胥等議定,以救蔡為由,大興伐楚問罪之師,以實現多年來的理想。
不久滅楚入郢之戰即将開始,戰前孫子必須拟就方針與戰略,以及具體的戰鬥方案和措施,要周密嚴實,天衣無縫,這是攸關吳楚存亡、數以萬計的生命及天下前途命運的大事,千斤重擔壓在孫子肩上,他怎能不感到重如泰山呢?
……
深秋的一個夜晚,孫子卧于床榻之上,像往日一樣輾轉反側,他的腦海和心兇,一會兒凝成了一個冰砣,一會兒融化成萬丈飛瀑,突然,他的面前幻化出萬紫千紅的春天,霎時春去秋來,漫山遍野,五谷豐登,碩果累累,壓彎了枝頭,火紅,金黃,透明,閃光,是那樣的豐饒,那樣的充實。
他再也躺不下去了,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來,點燃了案頭的半截紅燭,胡亂抓起一件上衣披在身上,端着燭台步入書房,熒熒燭光下,書房中的一切顯得是那麼火紅,那麼明亮。
孫子的書房,樸實,典雅,這裡沒有價值連城的古玩,沒有镂花精雕的紅木家具,有的盡是竹簡書籍,再者便是文房四寶,普通的坐席與幾案,雖說頗有些寒碜,但孫子在這裡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兵法》十三篇在這裡修改定稿,一個個克敵緻勝的戰鬥方案在這裡拟就,懲治腐敗、富國強兵的國策在這裡草成……這間鬥室堪稱照亮吳國的光源,吳國由弱變強的策源地,也是燦爛中國文化長河中晶瑩的水滴。
孫子端着燭台,徑直來到懸挂于書房正中牆壁、用素帛繪制的巨幅地圖下,注視着圖上的每一道山脈,每一條河流,每一片沼澤湖泊,每一個城鎮,這是他數月來辛勞的結晶,熬煎的成果,煩惱與興奮的收獲,熒熒燭光下,這巨幅地圖像燃燒着的烈火,似噴薄而出的朝陽,它是那樣的紅,那樣的亮,那樣的光輝燦爛!
……
孫子高舉燭台,熒熒燭光下,素帛地圖上那單調的線條變得如花似錦。
他的目光雖注視着地圖上的每一個部位,但腦海中卻翻騰着吳楚雞父交戰以來十三年間的風風雨雨。
首先闖入孫子腦際的是中原各國的情勢。
公元前519年,即雞父之戰的同年,周敬王弟王子朝與敬王争位,敬王出居狄泉(在洛邑西南)避之,二王并存,曆時三年。
公元前516年,魯昭公為三桓所逐,出奔齊國。
齊攻魯,取郓,使魯昭公居之。
孔子至齊,學韶樂,答齊景公問政,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說。
第二年秋天,齊景公謀納魯侯,會諸侯于陵(今山東省郯城縣東南)。
晉國此時土鞅為政,亦曾數會諸侯或諸大夫,謀定周室及納魯侯的事——公元前517年,晉頃公會魯、宋、衛、鄭、曹、邾、滕、薛、小邾之大夫于黃父(今山西沁水西北),準備明年送敬王回王城,使諸侯輸粟以濟周,而宋大夫樂大心抗命;公元前515年秋,再會諸侯與大夫于扈,一謀納魯侯,因納季平子(季平子主魯政,與晉之卿相友善)之賂而罷;二謀為魯伐齊,因納齊之賂而罷。
晉楚兩國,此時猶守宋西門之約,彼此互不侵犯。
孫子高擎着的燭台漸漸從北向南移,照亮了楚國的版圖,他的思緒也從中原各國回到了楚國的政治情勢。
公元前529年,楚平王逼死楚靈王而自立,過了六年,立其子芈建為太子,以伍奢(伍舉之子,伍員之父)為太傅,費無極為少傅。
但太子建不喜歡費無極,因而費無極視太子建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欲置其于死地。
這時楚平王為太子建聘娶秦哀公之妹嬴氏為妻,命費無極往迎。
費無極視嬴氏有絕色,為取悅平王,建議他自納為夫人,平王從其議。
費無極巧使調包計,從随嫁女子中選了一位給太子為妻。
費無極欲使平王疏遠太子,又建議在楚北鄙之城父(今河南省郏縣)築城,以控制北方的交通要道,與晉争諸侯,并由此争奪陸渾(今河南省熊耳山地區)與對鄭的控制權。
兩年前,晉荀吳滅陸渾之戎,陸渾子奔楚,晉的勢力已伸到陸渾地區。
直接威脅楚國北部邊境的安全。
費無極以此為理由,建議命太子建出居城父,以鎮守北邊。
楚平王從之。
費無極離間楚平王與太子建之計一一得售,太子建又遠離都城在外,于是第二年春天,向楚平王進讒曰:“太子建與伍奢将以方城之外謀叛,獨立建國,與宋鄭為倫;而齊晉兩國又交輔之,将以害楚。
其事将集矣。
”楚平王與太子之間已有嫌隙,太子發展為叛逆,完全有可能,便信以為真,召伍奢回郢都責問此事,伍奢的直言诤谏大觸楚王之怒,命城父司馬奮揚殺太子建,太子建奔宋,去晉,複由晉赴鄭,為鄭人所殺。
楚平王召伍奢二子伍尚、伍員回郢都,欲一并殺戮。
伍尚回都,伍員攜太子建之子芈勝奔吳,平王殺伍員父兄及其全家三百餘口。
伍員奔吳後,日與吳謀楚,因而吳楚兩國更加多事。
公元前516年九月,楚平王卒,平王所娶嬴氏之子轸立,是為楚昭王。
次年費無極與大夫伯卻宛有隙,伯卻宛乃太宰伯舟犁之子。
費無極向令尹囊瓦進讒言,囊瓦本就是一貪殘昏庸的小人,于是誅殺伯卻宛全家及其族黨。
前令尹陽之子陽令終與其弟完及佗、大夫晉陳及其子弟皆被殺害。
伯卻宛之子伯嚭逃奔赴吳,與伍子胥共謀滅楚,以報國難家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