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武讀書像一個大肚漢,盡管将廚師忙得熱汗百流,也難填飽他的肚腸。
他又像一個無底洞,任你将金銀珍寶、磚瓦木石、垃圾什物傾倒進去,他都容得下,消化得了。
他酷似一匹神馬龍駒,無論加多麼重的載貨,都不會将他壓垮,父親剛剛講完課,布置完學習任務,轉眼間他便一樂三颠地玩耍去了。
田憑對兒子的要求,也像當年祖父桓子無宇要求他那樣,一天到晚坐在書房裡,搖頭晃腦地背“之乎者也”。
他打心眼裡感激祖父的教育與培養,若無祖父當年的嚴厲懲罰,哪會有今日的知識和學問。
田武偏偏是一匹拴不住的小馬駒,在書房裡很難見到他的影子。
當傭人去把他找回來,檢查他的學習,他總是背得滾瓜爛熟,對答如流,田憑像針紮氣球,轉瞬怒氣頓洩,于是再授新課,再加更重的載荷。
十幾歲的孩子,多是淘氣,好奇,貪玩,意志薄弱,自制能力較差,小田武也不例外,常常因此而忘記了父親布置的學習任務,每當這時,便要遭受嚴厲的懲罰。
田憑懲罰兒子的手段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跪闆凳,另一種是用戒尺打掌心。
書房内,小田武跪在二人凳上,因為他背不熟父親布置的文章,田憑便罰他跪在闆凳上想,直至想起來為止。
小田武并非因背誦不熟而遺忘,他過目成誦,隻要背熟了的内容,永不再忘,而是因為玩的興緻太濃,根本不曾背誦,這哪裡記得起來呢?
他跪在那裡,淚水像兩條溪流,不停地洩淌着。
膝蓋跪疼了,跪麻木了,跪紅腫了,跪破了,盛夏,殷殷鮮皿,濕透了薄薄的下裳。
父親或滿面怒容地坐于對面,靜心地看着他想;或背手在室内踱步,腳落地十分沉重,笃笃有聲,等待他想;或幹脆伏案讀書,任其慢慢去想。
其實,這時的田武早已封閉了大腦的門戶,根本不再思考,他什麼也不想,任憑狠心的父親折磨,時間一久,有時竟從闆凳上墜落于地。
範玉蘭與婆母立于書房門外,眼含熱淚,心疼如剜,但她們不敢闖進去将田武領走,因為她們是女人。
同是女人,田憑的祖母則又當别論,在田府,她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田書亦需對高堂老母恭而敬之。
老祖母獲悉後,龍頭拐杖點得地嗵嗵亂響,來到書房門前,砰的一聲将門捅開,瞪田憑一眼,有時用拐杖點點他的腦瓜,什麼話也不說,将小田武扶下地來,扯着手便走。
隻有老祖母能解圍,老祖母是小田武的大救星。
漸漸的,範玉蘭與婆母有了經驗,每當田武跪上闆凳,便去禀告祖母,祖母一來,萬事皆休,田憑心中即使滿懷怨憤,也不敢發作。
漸漸的,小田武摸到了規律,跪闆凳并不可怕,跪不多久,便會有救星自天而降。
從此,他便不把父親布置的作業當成一回事,忘記了不消說,未忘記也不用功,父子頂起角來,氣得田憑眼珠子皎藍。
戒尺打手掌所造成的痛苦并不比跪闆凳輕些,有時手掌被打得紅腫,猶若豬蹄。
當然,有經驗的長者是斷然不肯打右手掌的,因為打腫了右手掌則無法持筆寫字,無法拿筷吃飯。
生身父親這樣殘酷地折磨自己的兒子,難道他就不心疼嗎?
據說這正是愛的體現,這一派人的理論是“愛之深則恨之切”,“恨鐵不成鋼”,“百煉鋼化為繞指揉”,因此要加溫,要錘煉。
他們還有祖宗的遺訓,叫做“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如今田憑既是父親,又是師長,對田武自然要嚴教,要百煉成鋼。
在這些理論的指導下,田憑懲罰起兒子來也就愛心勃發,下得了狠心。
這一派理論的蠱惑力極強,壽命極長,直到兩千五百多年以後,仍為一些父母、師長所笃信不移。
然而,人畢竟不是鋼鐵,人是有感情的動物,田憑這樣錘煉的結果,将父子情,人倫愛,真的變成了冷冰冰的鋼鐵,變成了敵對勢力。
無論父親怎樣打,小田武不縮手,不求饒,隻是咬緊牙關,默默地垂淚,心中燃燒着反抗的火焰,積蓄着報複的力量。
一天,小田武因回答不出父親的提問而遭懲罰。
父親拿起了戒尺,小田武主動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戒尺的拷打。
田武與一般的學生不同,一般的學生見老師戒尺在手,急忙将雙手藏到背後,老師見了,憤怒有加,打得更加厲害。
田武主動地将左手伸出來,誠願接受老師的懲罰,常喚起老師的憐憫之情,打得反而輕些。
田憑也與一般的老師不同,因為除了師長,他還是父親,見兒子主動伸出手來,氣便不打一處來,于是嚴懲不貸。
今日卻有些例外,因為近來兒子患病,身體不适,所提問題的難度又較大,一時回答不上來,似乎有情可原,因而戒尺雖舉得高高,落手卻不甚用力,然而戒尺剛一接觸手掌,便解體四散,碎得稀裡嘩啦。
這很使田憑納悶不解,今日并未用力,戒尺為何竟會如此呢?
父親納悶,兒子心裡卻清楚,他在暗暗慶幸自己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