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紀醒的很早,她每天都是院子裡最早起來的那一個,她要梳洗打扮,再把同伴們叫起來,她現在靠教新來的同鄉官話就能掙到養活自己的錢,不僅僅是養活,這些錢還能叫她買許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昨天她才買了一根銀簪,以前哪裡敢想?
在自己國家的時候,家裡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個陶罐——要用來煮飯,可陶罐不經煮,要不了多久就壞了,可鐵是買不到的,那都是用來給武士們打造兵器的東西,他們這些平民,這輩子别想擁有一件鐵器。
更别說金銀了,那是貴族老爺們才能擁有的。
早紀同村的女孩成了貴族的情人,也沒見她能戴什麼首飾。
早紀對這根銀簪很珍惜。
她想起自己爹娘還活着的時候,那時候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買匹布,給娘做一身新衣裳。
如果他們還活着就好了,自己現在有錢了,可以請商人老爺把自己的父母也帶過來。
“早紀。
”和她一個屋的女孩也醒了,她的官話說的不太好,但還算流利,她們約定雙方隻用官話對話,這樣才能早一點運用自如。
早紀也跟她打招呼:“結花。
”
結花比早紀年紀還小一些,今年剛剛十三歲,她興奮地說:“我今天去商人老爺,我存夠錢了,要把我爹娘接過來。
”
早紀有些羨慕,結花還有爹娘,她卻沒有,于是說道:“那你要小心一點,對商人老爺客氣些,好好求人家。
”
結花拼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
商人答應的倒是很爽快,畢竟他也要去倭奴國,順手帶兩個人回來也容易,隻要不是武士,那邊的貴族都不會在意,更何況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做生意的,從沒有嫌錢燒手的,又不廢功夫。
而且他們這些商人在兩國間做買賣,有這些會說倭國話的女人也方便,以後要是請她們辦事,雙方有點交情,那就更容易了。
商人姓張,對結花說:“若你父母還活着,我便把他們帶回來,若是找不到或是死了,我就無能為力了。
”
結花連忙跪下去,不等張商來扶,就磕了個響頭:“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的。
”
張商歎了口氣,把結花扶起來:“行吧,你就在城裡等我好消息。
”
張商很快就帶着自己的商隊走了,他還招募了一群好手,都是原本的倭寇,這些倭寇如今就在城外接活,有些學會官話後就偷偷進城,不住城外了,還去府衙立了戶籍,成了明人,開始做些正經買賣。
但更多的倭寇沒有别的技能,也不願意低下頭做普通百姓,就在城外等着商隊招募他們。
之前這些倭寇也亂過幾次,殺了不少人,現在老實很多了,兩年都沒出過什麼事,商人們漸漸的也願意用他們。
畢竟去倭奴國,沒人比他們更熟悉那裡的情況。
他們也都是武士,知道該去哪裡納拜山頭,哪塊地歸誰管,誰有實權,他們清楚的很。
張商這次招募的是一個倭寇組成的小隊,領隊的是一個叫井田的武士,說來奇怪,這些武士明明都是從倭奴國出來的,但卻分化了,一共有四個領隊,互相看不順眼,但也沒有撕破臉。
前幾年倒是聽說他們之間起了争鬥,還死了不少人。
不過流竄到這裡的倭寇基本都被他們吸收了。
倭寇們再也沒有騷擾過邊城。
原因也簡單。
他們需要日用品,食物,油鹽醬醋,城裡有,他們要是騷擾了城裡的百姓,城門一關,他們就什麼都買不到了。
而且他們的錢都來自于商人,商人招募他們辦事,他們就能掙一筆,不招募他們,他們就一文都沒得掙。
漸漸的,他們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而且其中有不少人都在城裡有了情人,基本都是倭國來的女人。
有了女人,有了錢,就有倭寇成了家,搬到了城裡去,和自己的女人住在一起,養育子女。
還在城外的倭寇裡有不少人都是想多幹幾票大的,存點錢,再和自己的女人成親,搬到城裡去過日子,日子再差,也沒有在本國的時候差,身為武士不能為領主效力,反而被逼的背井離鄉,他們也沒臉回去。
井田的官話說的很不錯,他們被招募之後,除了衣服自己負責以外,吃住行都由商人負責,這就是他們最奢侈的時候,酒和肉随時都有,上貨卸貨也不用他們去。
等他們下船,走上故土的碼頭,倭寇們都很沉穩。
第一次回來的時候他們很激動。
但激動之後,留下的就是深深茫然,他們記憶中的故土,是這樣的嗎?
到處都是殘破的村莊,男女老少衣不蔽體,路邊有餓死的孩子的屍體,女人的慘叫聲就在耳邊。
他們的國,是這樣的嗎?
佩刀的武士就在牆邊按着一個女人,一邊幹一邊大笑,女人乞求他,他不為所動。
井田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了,他隻記得有一股怒火占據他的腦子,讓他的身體不聽大腦的指揮,他拔刀殺了那名武士。
女人驚恐的看着他,把破爛不堪的衣服攏好,說了句幾不可聞的謝謝就落荒而逃。
為了那個武士,當時招募他的商人給領主賠了一大筆錢。
井田隻覺得心中荒涼,無所依靠,他是武士,他的父母和師父告訴他,他應該學好武藝,為主人效忠,如果能成為大名的武士,說不定有一天還會成為城主,他可以得到他應得的好處,擁有土地和美女。
但他們沒有告訴他,當一個國千瘡百孔的時候他該怎麼做。
對比之下,大明就好像天上的國。
他住在城外,但是每天都能看到城裡的人來往,他們有的靠雙腿行走,有的坐馬車,有的坐牛車,大明的女人臉上最帶着笑,他們國家的女人卻總是惶惶不可終日。
大明的匠人很受尊敬,他們國家……現在還有幾個匠人?
商人們來來往往,他們會運進城裡許許多多的貨物,也會把城裡的貨物拉走,拉到别的地方去賣。
人們豐衣足食,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會打仗,不用擔心武士或士兵闖進他們的家,帶走他們的妻子和女兒。
井田還記得當時帶他們去的那個商人坐在馬背上,看着一片荒涼景象,竟然驚呼道:“此乃地獄乎?
”
人間地獄,大約就是這樣的景象吧?
那個商人從領主手中買走了不少女人,都是流民,沒有家,親人也是流民,從别的地方逃竄過來,但領主不需要這些女人,她們最多就是做做皮肉生意,沒有别的來錢的辦法,對領地沒有絲毫貢獻。
井田看着她們上船,護送她們回到城裡,看着她們一天比一天好,其中有一個還成了他的女人。
從那以後,他就經常帶着人在故國和大明之間來返。
隻不過故國的武士和領主都認為他是大明人。
而大明人認為他是倭奴人。
當他的官話越來越流利之後,連大明人都認為他是他們的同胞了。
井田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覺得凄涼。
他在故國長大,最後卻成了明人嗎?
連他的女人都說,當明人比當故國人來得好,他斥責她忘祖。
女人卻說:“如果我們還在國内,我跟着你,你能讓我吃飽肚子嗎?
你的兄弟們要上我,你敢跟他們決裂嗎?
領主會高看你一眼,把你引薦給大名嗎?
在國内,你隻能跪着!
跪着活!
”
井田想反駁她,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反駁的理由。
國内亂作一團,每天都有戰事發生,他之所以能說這些話,就是因為他不在國内,在他大明過着好日子,他有自己的屋子,他的女人偶爾會來見他,他們會度過狂亂又甜蜜的夜晚。
他掙了錢會給她買胭脂和首飾,也會給她買布料。
井田沒有親人,朋友們掙的錢跟他差不多,所以他的錢都花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他的女人是個很潑辣的女人,她聰明又漂亮,在國内總是用泥巴糊住自己的臉,如果不是怕疼,她可能還會劃破自己的臉,來到大明,發現男人們不能随意碰她以後,她才終于能用幹淨的臉面對别人。
其實井田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會跟她成為情人。
她會亂花他的錢,但也會提醒他把錢藏起來,以後去租塊地,能蓋個小商鋪,他們到時候可以一起做點小生意,她會做飯團和醬菜,就算掙不了多久,他們也不會餓死。
井田想起他這次出發,走前一晚他的女人跟他說:“你這次做完就不要做了,錢存夠了,我們去租塊地開店,我再給你生幾個孩子。
”
井田抿着嘴,臉上露出一個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稱得上有些羞澀的笑容。
他流浪久了,也想把腳踩在實地上,跟他的女人組建一個家,生一群孩子,好好過日子。
井田看着被火燒過的焦土,輕輕的歎息,他依舊熱愛這片土地,但這片土地卻無法容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