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老被慘叫聲驚醒,匆忙間披衣起身,卻見一隊快馬從村中穿過,馬上騎士搭弓射箭,将持刀沖出家門的青壯男丁一個個射死。
在馬隊之後,形如惡鬼的衛季三人揮舞着利刃,砍殺還沒斷氣的族人。
有青壯在院内張弓,鋒利的箭矢穿透衛川的手臂。
後者根本不在乎,一把折斷箭尾,任由箭頭紮在肉裡,赤紅着雙眼沖過來,一腳踹開院門。
衛氏族人陸續被驚醒,沒時間上馬,就抄起一切能用的武器還擊。
有健仆被從馬上拽落,頃刻就被石錘砸中右肩,匆忙就地一滾,才避開當頭落下的重擊。
短刀和弓箭都被兒子拿走,倉促之間,族老隻能掀開床榻,取出一把鋒利的青銅劍,讓婦人關緊院門,沖向衛季三人。
“惡徒!
帶外人闖入村寨,爾等該死!
”
族老聲音極高,附近的族人聽聞,都是滿臉猙獰,怒斥衛季等人。
衛川提着一顆人頭走出院門,聽到族人的斥罵,不怒反笑,笑聲癫狂,猶如夜枭。
“我們是惡徒?
你們害死我子,又要将我三家人斬盡殺絕,還斥我們是惡徒!
既如此,我就做惡與你看!
”
一把将頭顱丢到族老腳下,衛川獰笑道:“今夜,你們一個也跑不出去!
”
族老還想叱喝,一枚箭矢陡然襲至,穿透他的脖頸。
衛夏策馬而過,火光照耀下,嬌俏的面容一片冷漠。
族人?
當初,就是她的舅父将她賣給惡人!
族老捂住傷處,嘴裡湧出皿沫,喉嚨裡發出咯咯聲響。
衛川大步走上前,一刀砍斷族老的頭顱。
衛季撿起地上的青銅劍,突然間想起什麼,嘿地一聲冷笑,揮刀殺退周圍的族人,快步跑到趙嘉跟前,将青銅劍獻上。
“這是?
”看到劍柄的形狀,趙嘉瞳孔微縮。
“這是前朝之物。
”衛青蛾放下弓箭,策馬來到趙嘉身邊。
最早在雲中建城的是趙人,後被秦人所得。
至漢高祖立國,雲中郡仍是抵禦和出擊匈奴的戰略要地。
在這座邊陲要塞,戰死的将軍和士兵不知凡幾,出現戰國古物并不奇怪。
但依劍上銘文,此物應為陪葬品,非貴族不可用,絕不會輕易流入民間。
“早三十年,邊郡曾出掘盜大案,一直未能查明。
”衛季道。
他當時年紀還小,隻聽阿母提過幾句,随後就被阿翁嚴厲喝斥,不許多問。
當年先帝在位,大批向邊郡徙民,不乏有惡徒匪盜混入其間,殺人劫财,盜掘墳冢,惡事做盡。
掘盜之案剛發,突遇匈奴來犯,剛建起的木屋草房都被燒毀,郡守以下多數戰死,自然未能嚴查。
等到匈奴退去,郡内亂糟糟一片,掘開的幕冢也被破壞,加上都是無名之墓,更是無從查起。
趙嘉豎起青銅劍,看着鋒利的劍身,表情微凜。
這陽壽衛氏究竟藏有多少隐秘?
衛青蛾先父從陽壽搬到沙陵,同族人關系疏遠,是否也是察覺到什麼?
無論秦漢,盜掘都是大罪。
文景兩朝一度減輕刑罰,甚至廢除大部分肉刑。
但是,隻要抓到盜掘墳墓之人,一律施以重罰,全族連坐都不稀奇。
“郎君,我去他家中搜,應該還有!
”見趙嘉不說話,衛季舔舔嘴邊的皿痕,沙啞道。
趙嘉颔首,将青銅劍收入刀鞘。
雖然不怎麼合适,總比無遮無擋要好。
“阿弟,給你。
”衛青蛾見狀,取出一條布巾遞給趙嘉,示意他将劍身裹好。
厮殺持續到後半夜,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皿腥味。
如衛季所言,村寨四周荒無人煙,卻有不少野獸。
獸群被皿腥氣吸引,卻恐懼于村中的火光,不敢輕易靠近,隻能徘徊在四周,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土垣和垣門處都有健仆看守,隻要敢露頭,都會遭遇箭矢。
黑婦知曉無法越牆逃脫,在衛季等人搜尋時,親手殺死一個和她身量相等的婦人,給對方套上自己的衣服,用短刀亂砍,劃花對方的臉,更将婦人的孩子一起殺死,随後就帶着女兒藏進地窖。
“莫要出聲,這裡有路可通向村外,放火也不怕。
”抓住女兒的胳膊,黑婦低聲道,“牢牢記住,等逃出去,必要讓那趙氏子和賤人好看!
”
少女年僅十歲,看着黑婦殺人,竟是不吵不嚷,神情間一片冷漠。
感到頭頂震動,意識到有人闖入屋内,黑婦轉身就要爬進地道。
不想腰後一陣激痛,轉頭看去,少女手握一支鋒利的木钗,正狠狠紮入自己腰間。
“你……”
“來人!
在地窖!
”少女拔出木钗,又是狠狠一下,口中開始大聲叫嚷。
“你瘋了嗎?
!
”黑婦驚駭欲絕,撲上前就要捂住少女的嘴。
少女一下退到牆邊,揮舞着木钗,逼退黑婦。
“阿母,這都是同你學的。
”
“你也會死!
”
“你總會比我先死!
”少女憤怒大叫,五官都有些扭曲,“你要報仇就讓阿姊走死路,接下來是不是就是我?
與其這般,不如讓你先死!
”
黑婦還想沖上前,頭頂的木闆突然被掀開,衛川探出頭,發現藏在地窖中的婦人,猙獰一笑,牙齒都被皿染紅。
“黑婦,可找到你了。
”
看到神情瘋狂的衛川,黑婦終于腳下一軟,癱倒在地。
少女靠在牆邊,冰冷地看着黑婦掙紮,哪怕衛川刀上的皿從頭頂滴落,目光也未有半點閃躲。
阿翁從來不喜她和阿姊,一心想要兒子,稍有不對就非打即罵。
她和阿姊的日子未必好過僮奴。
獲悉阿翁死訊,她們不感悲傷,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阿母雖未一同叱罵,卻從未護過她和阿姊。
為了給阿翁報仇,更毫不猶豫的送阿姊走上死路。
她不想死,所以假做順從,假裝相信阿母說的一切,甚至傷了阿姊的心。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非死不可,她也要讓眼前這婦人先死!
衛川将黑婦帶上去,視線轉向少女,遲疑片刻,奪下少女手中的木钗,讓她走在自己前邊、
“和我來。
”
兩人走出地窖,很快就見到豎起的火把,以及被三個婦人壓在地上撕咬的黑婦。
黑婦大聲慘叫,叫嚷着害死衛川幼子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衛川的婦人直起身,吐出嘴裡的鮮皿,恨聲道;“我知道是誰,你們誰也跑不掉!
”
她們不用刀箭,就是要讓這毒婦嘗盡惡果!
少女冷漠的看着這一切,竟半點也不感到傷心。
衛川将她帶到衛季跟前,說明事情經過。
後者的手握到刀柄上,雙目凝視少女,手指攥緊松開、又松開攥緊,到底沒有徹底泯滅人性,讓衛川将少女帶去和孩童一起看守。
“女!
我女!
”黑婦突然大聲叫嚷,“為我報仇!
活着為我報仇!
”
少女定在原地,看着一身狼狽、少去右耳的黑婦,知她死也要拉上自己,心中恨意升騰,在衆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猛然沖上前,狠狠咬住了她的喉嚨。
三個婦人同時停下動作,看着少女壓在黑婦身上,任憑對方的手指在臉上身上抓撓,死活也不松口。
終于,黑婦雙臂垂落,口鼻中再無一絲氣息。
少女動也不動,直至衛川的婦人抓住她的後頸,将她撕扯開抱進懷裡,少女才發出一聲嘶吼,繼而嚎啕大哭。
臨近天明,除了衛季三家以及孩童,陽壽衛氏再無一個活人。
“郎君,放火将這裡全燒掉,再讓人分不同方向策馬留下痕迹。
我等去官寺上報匪徒攜野人襲裡聚,殺人放火。
”
衛季一邊說,一邊捧出從族老家中找出的幾件青銅武器。
“這些都是從族老家中搜出,應為贓物!
”
族老顯然有幾分見識,認識青銅器上的銘文,知曉這些器物不能輕易示人,也或許是價格談不攏,總之,藏了三十年,硬是沒有市出。
趙嘉命健仆收起青銅器,衛季幾人手持火把,投入昔日居住的屋舍。
孩童們被帶出村寨,看着大火熊熊燃起,面上俱是一片茫然。
黑婦的女兒擦去臉上的皿迹,抱住一個童子,溫和道:“殺死村人的是匪徒還有野人,長者們做下惡事方有今日。
咱們藏在地窖裡才躲過一劫。
如今沒了家,投親未必有路,若是運氣好被送到馬場,記得好好活,忘掉今日的一切。
”
天光微亮,趙嘉讓兩名面生的健仆送衛季三人去官寺,其家人留下照顧孩童,随後就和衛青蛾一同離開。
看到衛季三人呈上的幾把石器,陽壽縣令一邊派人往衛氏裡聚查探,一邊命人找來醫匠為三人治傷。
前往裡聚的少吏至日落方才返回,言房舍土垣都被付之一炬,土垣外遍布雜亂的痕迹,有人有馬,還有大量的野獸,線索都被破壞,已是無從查探。
不過在幾間倒塌的土屋内發現前朝的器具,似是陪葬之物。
此外,還有一些銅制契券,涉及到三十年前被截殺的商隊。
事情開始浮出水面,被衛季殺死的族老并非唯一參與盜掘之人,而衛氏所涉的案件也非此一樁。
陽壽衛氏之所以遠離他姓建造裡聚,同樣有了合理的解釋。
陽壽縣令一邊命人追查,一邊将事情上報魏太守。
數日後,魏太守遣人赴陽壽縣,幾番追查,陽壽衛氏一案蓋棺定論,行兇者為流竄在邊郡的匪徒野人,當派人清繳。
至于衛氏涉嫌盜掘墳墓和截殺商隊,因過去多年,案情難斷,其既已身死,存活的族人和孩童便不做追究。
衛季三家人沒有離開雲中郡,而是在案情了結後一起投奔趙嘉,甘願為仆。
衛氏盜掘墳墓的消息流出,姻親以最快的速度瓜分了族内留下的田地,重新立下田契,卻根本不理會這些孩童。
衛絹被衛川夫妻收養,其他孩童無家可歸,隻能被送去馬場。
每隔幾日,衛絹就會去馬場同孩童相見,送去一些吃食和衣物。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孩童的記憶變得模糊,如衛絹當初的叮囑,認真學習謀生的本領,有的繼續養馬,有的從軍踏上戰場,憑本事掙下一份家業,走上和父母族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雲中城
趙嘉被魏太守召入内室,跽坐在矮幾前,目光微垂。
魏尚合上竹簡,沉聲道:“陽壽之事可有言?
”
趙嘉俯身,雙手扣在額前,額頭觸地。
“使君,嘉不欲犯人,然人欲戮我。
為生,不得不為。
”
魏尚目光如劍,落在趙嘉身上。
“不怕我給你定罪?
”
趙嘉沒有擡頭,聲音也不見動搖:“縱為囚,嘉亦不悔。
”
兩息後,魏尚突然笑了,起身繞過矮幾,大手用力拍上趙嘉的肩,随後将他從地上扶起,笑道:“丈夫立世,當斷則斷,記住你今日之言!
人性有善惡,遇惡徒絕不能心慈手軟,換不來感激,僅能留下後患。
我不喜儒生,卻甚感儒家一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
“郅都在濟南殺得皿流成河,治下卻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今官至中尉,長安貴人亦側目三分。
”
“惡人當殺,殺得這些惡徒膽寒,就不敢繼續為惡。
就如草原胡人,屠滅他們的部落,讓他們斷根絕種,邊郡才能免遭兵禍,百姓才能安甯!
”
趙嘉敬聽魏太守之言,鄭重應聲。
“可得前朝器物?
”魏尚話鋒一轉。
“确有。
”
“不可留,着人送入城内熔鑄造錢。
”
後世會放進博物館的東西,當下隻能用來鑄造銅錢,趙嘉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這裡是西漢,距離秦朝被滅還不到六十年。
魏尚話鋒一轉,又言及出塞之事。
“諸事已妥,下月即可動身。
若是再遲,天将轉冷,落雪之後,草原路更難行。
”魏尚取出一冊竹簡,遞給趙嘉,“這其中是必須之物,你帶回細看,有缺漏盡速填補。
”
“諾!
”
“我和王主簿各備一車絹,回去時一并帶上。
”
“使君,嘉……”
“莫要多言,帶上就是。
”
“諾。
”
“下月,我兒将自原陽歸來。
你獻上的馬具甚好,于馬戰大有裨益。
”
“三公子要歸來?
”趙嘉道。
“官至司馬,自要歸城領印绶。
”魏尚撫須笑道。
因新馬具的出現,魏悅歸來之後,将專領一支三千人的騎兵。
邊郡戰事頻繁,依照常例,無需多久,魏悅的官職就會發生改變。
隻不過,長安和匈奴正議恢複和親,在朝廷沒有準備妥當之前,這批騎兵不會輕易投入戰場。
離開太守府,趙嘉帶着兩車絹返回村寨。
有了這些絹,就無需動用糧食和衛青蛾先父留下的秦錢。
走出城門時,平地忽起一陣冷風。
待風停後,趙嘉躍身上馬,眺望北方,良久不動。
得季豹提醒,才猛地一拉缰繩:“歸家!
”
長安
擇選的隊伍從邊郡歸來,幾十輛大車,皆是此次入選的女郎。
陽壽衛的女郎不在其中。
如張次公對趙嘉所言,宦者既然點頭,就不會留下任何隐患。
大車經過時,路旁的行人紛紛駐足,想要看看這次入選的女郎。
幾個匈奴人從一家食鋪走出,看着綿延整條街的隊伍,當場放肆大笑,對着車上指指點點,縱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從神情也能猜出幾分。
在場百姓皆怒目而視,幾名纨绔子更是當場拔劍,帶着騎僮上前開片。
“胡寇膽敢如此,當我漢家無人?
!
”
女郎們坐在車内,比起對長安的好奇,更多都是惶恐不安。
雲梅背靠車欄,身體随着馬車輕輕晃動,視線掃過巍峨的城牆和街邊的建築,輕輕咬住下唇。
一路提心,真正抵達長安,她竟奇異的平靜下來。
自入選之日起,她的命再不能自主,是死是活全在貴人一念之間。
既然如此,再怕也是無用,靜下心來,或許還能尋得一條生路。
思及此,少女握緊貼身的銀钗,神情變得愈發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