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建于秦時,本為秦将蒙恬塞外擊胡,圈地養馬之處。
秦亡于戰火,漢朝建立,馬邑設縣,治于雁門郡。
從漢高祖至漢文帝,朝廷陸續遷民入馬邑,設馬官,在縣内養馬。
此外,雲中郡和代郡商道未開辟之前,商隊北上草原、南下漢地,多要經過馬邑。
縣内有戰國時留下的古道,百年之前,即是連通南北的重要商路。
景帝朝後期,雲中郡興起畜場,圈地飼養牛羊禽類,并依畜場建起作坊,出産的肉食和谷物不愁銷路,羊毛、禽絨制品更是供不應求,獲利甚巨。
為盡快市得貨物,有門路的漢商直接尋到畜場,偶爾還會發生争搶。
胡商沒這麼好的待遇,隻能守在軍市和胡市,以數倍的價格市貨。
無論價格翻幾番,求購者仍絡繹不絕。
歸根結底,邊郡市貨價高,商隊往來南北,貨物經過轉手,價格隻會更高。
有的達到數倍乃至十數倍,照樣會被買家争搶,讓商人賺得盆滿缽盈。
受利益驅使,越來越多的商人聚集到雲中郡。
上郡、代郡和雁門郡也先後設立畜場,招納歸降的胡人,開始大規模飼養牛羊禽類。
郅都出任雁門太守,同匈奴一場大戰,火焚沃陽縣,埋葬逾萬胡騎。
左賢王氣怒攻心,不得不狼狽退回草原。
雁門守一戰成名,兇名傳遍草原,不亞于雲中守魏尚。
自景帝後年至武帝初年,匈奴再未大規模進攻雁門。
偶爾出現,僅是小規模騷擾,沒能占到任何便宜。
因戰場所需,馬邑縣内的馬場進一步擴大,并仿效雲中郡建起畜場。
牛羊、彘、雞鴨大批長成出欄,肉食主要供應軍中,少部分市于百姓。
羊毛、禽絨均被搜集起來,在作坊裡制成被褥和衣物,大量充實軍需。
馬場和畜場之外,縣内還建有谷倉,作為軍糧的儲備和運轉地。
秋收之後,臨近各縣的秋糧會提出部分,由縣尉押送至馬邑,入倉儲存起來,其後分批運往要塞。
雁門郡内,馬邑是一處重要的物資集散地。
近年儲存的谷物、牲畜和馬匹,數量多到讓軍臣單于心動,讓南下的匈奴垂涎三尺。
最關鍵的一點,馬邑往北即是武州塞,出塞即是草原,方便匈奴大軍移動。
即使漢軍向北推進數裡,橫向建起大量烽燧台,匈奴自恃大軍南下,區區幾處防守要塞,皆能輕易碾碎。
商人聶壹獻上貨物,并出策奪取馬邑,軍臣單于大喜,各部首領也是拊髀雀躍,恨不能肋生雙翼,直接飛赴馬邑。
見匈奴人被說動,聶壹準備執行計劃第二步,離開匈奴大軍,南下返回漢地。
“仆必殺縣令,打開城門。
望大單于盡速麾師,勿要給漢軍喘息之機。
”
“事能成,我封你為王!
”
軍臣單于當衆承諾獎賞,聶壹表現得喜不自勝,甚至喜極而泣,再三伏拜大單于,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引來一陣哄笑。
笑聲中不乏惡意嘲諷,聶壹渾不在意,恭敬退出大帳,立刻躍身上馬,帶着仆役和僞做仆從護衛的胡騎,星夜兼程馳往武州塞。
軍臣單于接受他的投誠,不代表完全托付信任。
這些胡騎即為助他擊殺縣令,也為對他進行監視。
聶壹稍有可疑,必會二話不說将他斬殺。
早在出塞為間時,聶壹即知此中風險。
為引強敵踏入圈套,他甘願以身犯險。
更不惜帶上自己的兒子,就為讓匈奴相信,他叛出漢朝,真心投靠匈奴。
聶壹手下有一支商隊,時常往來南北。
入邊郡時,出示代表身份的木牌,要塞士兵檢查過後,很快予以放行。
“慢着!
”
就在一行人将要入塞時,一名尉史突然出聲,攔截住隊伍中的胡騎,厲聲喝道:“他們不是漢人!
聶壹,你手下何時有了胡人?
”
“誤會,誤會!
”聶壹急忙上前,賠笑道,“草原上不太平,這幾個都是我市的奴隸,為保商隊行走。
”
“奴隸?
”尉史手按刀柄,視線掃過幾人,擺明不相信。
“确是奴隸,無有半點虛假!
”為證實所言不虛,句句實話,聶壹抄起馬鞭,啪地甩在胡騎身上。
在對方沒反應過來之前,連續抽過三鞭。
抽完鞭子,聶壹背對胡騎,微微彎腰,貌似在陪着小心。
擡起頭,目光對上尉史,笑容頗具深意。
尉史是馬邑縣尉假扮,見狀,終于“相信”聶壹所言,許一行人進入要塞。
胡騎憋了一肚子火。
身為大單于帳下勇士,竟被區區一個商人抽鞭子,換做往常,早拔刀殺人。
礙于大單于的命令,未得馬邑财貨之前,不能節外生枝,唯有将火氣壓下。
雖說沒有還手,盯着聶壹的目光卻相當不善。
在成功奪取馬邑之後,十有八九要數倍償還。
“此人對大單于有用,莫要輕舉妄動。
”見他情況不對,同行的胡騎小聲道。
“我知。
”被抽鞭子的胡騎咬住後槽牙,嘴上說明白,神情卻愈發兇狠。
聶壹在前引路,一行人成功進入馬邑縣内。
因他故意繞遠,給縣尉留下充足時間,提前飛馳到官寺,将情況告知縣令。
“帶刑徒。
”
為使得計劃逼真,讓匈奴徹底落入圈套,馬邑縣令從獄中提出一名重罪刑徒,假做自身,由聶壹斬其頭,送于匈奴單于。
刑徒被當場告知,自己的首級将做何用,沒有任何不滿,仰頭飲盡碗中濁酒,豪邁大笑。
“我十三歲殺人,流竄郡邊為賊。
迄今十五載,手中人命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自該償命。
今能以罪首誘匈奴,償我之罪,實莫大之榮,縣令盡管取去!
”
“善!
”縣令走到刑徒面前,親持酒盞,同刑徒共飲。
連飲三盞,刑徒退下沐浴更衣,其後腰佩寶劍,挂绶帶坐于堂内。
府内仆役護衛,除少數幾人,均為刑徒假扮。
其中不乏窮兇極惡之輩。
然出身邊地,見多胡騎兇殘,隻要面對匈奴,盜匪亦肯舍棄性命。
就如當年沃陽一場大火,抓着胡騎躍入火海的百名刑徒一般。
一切安排妥當,縣尉召來市吏,伺機給聶壹送去消息。
獲悉計劃将成,聶壹假做同人接頭,讓監視的胡騎知曉良機已到。
當夜潛入官寺,由潛藏在内的仆役暗中接應。
“哺食中下藥,事已成!
”
借仆役帶路,一行人在府内暢行無阻。
行至書房,看到昏迷的縣令,查看過寶劍绶帶,确認無誤,由聶壹執刀,當場斬下人頭。
衆人搜尋府内,發現昏迷的仆役都是一刀斃命。
後宅中的女眷亦是重刑婦人假扮,未曾被藥迷暈,遇胡騎闖入,用匕首割斷一人喉嚨,紮傷另一人的肩膀,拼命奔出房外,縱身投井。
後院鬧出的動靜不小,聶壹匆匆趕來,腰上懸挂染皿布袋,裡面正是“縣令首級”。
胡騎心中惱恨,知曉事情不能耽擱,背起死去的同伴,和聶壹一同來到前院。
為首的胡騎打了一聲呼哨,舉臂接住一隻黑鷹,将绶帶和一隻人耳綁到鷹腿上,繼而将鷹放飛。
縣令首級目标太大,難免被人發現。
不如等大軍抵達,當面獻給大單于。
“縣武庫有一隊駐軍,我等攜此首級前往,同其講明厲害,迫他們投降!
”
聶壹手持短刀,滿面兇狠。
衆人離開官寺,趁夜色往縣武庫奔去。
他們離開不久,後院井下突傳一陣響動。
未幾,一雙手抓牢井緣,之前投井的婦人攀出井壁,躍身翻出井口。
落地時,身上的絹衣盡已濕透,發鬓散落,很是狼狽。
婦人快步回到屋内,扯掉累贅的長裙,取出一件男子的短褐,利落套在身上。
撕下一條布,将發束在腦後。
穿過前院時,見到倒伏的屍體,婦人腳步微頓,狠狠咬牙。
“汝等先行一步,我必多殺匈奴。
有幸戰死,再同汝等地下相見!
”
聶壹帶着胡騎奔赴縣武庫,成功引開他們的注意,讓他們無暇關注城外異狀。
胡騎急于拿下城内所有的防守力量,借機在大單于面前表功,根本不會知曉,在他們斬殺馬邑縣令、襲擊縣武庫時,最後一批邊軍和材官悄然抵達。
漢軍在夜色中集結,陸續藏匿于周圍的山谷之中。
同時,有一支三萬人的騎兵,由上郡太守李廣率領,借道代郡,出邊北上,配合魏尚親率的雲中騎兵,東西夾擊,準備截獲匈奴辎重,斬斷匈奴後路。
從長安出發的四營将兵,日夜兼程,終于抵達目的地。
行至城外一處山谷,趙嘉打出唿哨,魏悅和李當戶同時舉起右臂,大軍停住,隊率紛紛立起漢旗。
三聲長哨之後,山谷中傳出回應,埋伏的漢軍現出身影。
一名身披鐵甲,背負強弓的軍侯迎上前,彼此确認身份,趙嘉方才知曉,眼前這位是定襄太守馮敬的從子,繼他之後,新任的沙陵縣尉。
“雲中、定襄、雁門、上郡、代郡集結重兵,加上材官,逾二十萬。
”馮縣尉是第二批抵達,奉命埋伏在山谷,待匈奴走進包圍圈,再從金鼓出擊。
出于隐蔽需要,伏擊的漢軍都不能靠縣城太近。
趙嘉沒有這種顧慮,着人往郅都處通禀之後,軍令迅速下達。
沙陵步卒、雲中騎和上郡騎兵陸續下馬,連同羽林騎在内,分散開查看地形,彼此打出手勢,快速隐去身形。
對四營軍伍來說,藏在樹上和草叢裡不算稀奇,如沙陵步卒,直接趴在地上,還趴得天衣無縫,不踩上去根本發現不了。
見步卒和騎兵一批接一批“消失”,馮縣尉面露愕然,下意識揉揉眼睛。
并非他大驚小怪,任誰看到這樣一幕,都會對自己的雙眼産生懷疑。
震驚之餘,看向從馬背取下鬥篷,準備一起“消失”的趙嘉,以及各自組織隊伍,面上波瀾不驚的魏悅、李當戶和曹時等人,馮縣尉頓覺喉嚨發緊。
在赴任之前,他聽過關于趙嘉的各種傳言,以為必有所誇大。
認為他練兵或有獨到之處,但不會超出正常太多。
結果剛一照面,預想就被打破。
難怪不到傅籍之年就為郎官,短短時間内屢立戰功,由四百石的縣尉升任佚比兩千石的步兵校尉,果然才略過人。
思及之前的念頭,馮縣尉心情複雜,同趙嘉三人抱拳,轉身返回隐蔽處,俯身趴下,眺望夜色中的馬邑縣城,好勝心起,心跳略微加快,眼中戰鬥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