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厲鳳目挑釁看着他。
仿佛如果他再開口,她還有一百句話來反駁他。
姜家二娘,厲害的不僅是手上的功夫,嘴皮子上的功夫一樣獨步天下。
“......”
挺怪異。
原來有朝一日,他也會被人殺人誅心。
席拓慢慢松開手中畫戟。
女人顯然比他想象中更警惕,話說得嚣張,動作卻不減分毫,他的畫戟剛脫手,她便單手卸了他手腕,左右兩隻手,沒有一個逃過她的動作。
習武之人被卸了手,便與廢人沒什麼區别,但女人尤嫌不夠,戰靴踩在他腿窩,又卸了他腳踝,手與腳皆被卸,他躺在被鮮皿浸染的戰場,睜眼看着哪怕人間已是煉獄一片,可蒼穹卻依舊一片蔚藍的九天。
天很漂亮,卻從無人與他共賞。
九州亂象,卻因為他的存在而延長。
“我輸了。
”
席拓閉上眼。
席拓手腳被卸,姜貞卻警惕性不減,匕首仍橫在席拓脖頸,“這種廢話就不必說了,我知道。
”
“我隻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
“席拓,你也有家國大義,将帥初心,無論歸順于誰,都會被人委以重用,成就一世美名。
”
“我想成為那個人。
”
“美好之人才會相互吸引,自甘堕落,隻會令人不齒。
”
“席拓,你是百年不遇的絕世将才,你不應該被亂世埋沒。
”
姜貞的聲音微微一頓,随即再開口,聲音雖輕,卻如雷霆一樣在席拓耳際炸響,“你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
席拓劍眉微動,忽而想起曾經也有人與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席拓,你雖出身低賤,但不許自輕自賤。
”
“我要你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斬亂世,誅奸雄,為我開創一個古之未有的盛世太平。
”
可現在的她已不要太平。
她親手毀了原本有希望昌明安穩的九州。
她一手締造了中原亂象。
她早已忘了她曾經有過的萬丈豪情。
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你們這些人最喜歡把家國大義挂在嘴邊。
”
“可若萬裡江山,從不是你們手中棋子,九州百姓,更非随意踐踏的草芥。
”
姜貞眸光微動。
——你們這些人?
“姜二娘,我不信世間真的有明主。
”
席拓睜開眼。
四目相對,女人鳳目淩厲,眸色卻很澄明,仿佛是能照見人心的鏡子,人性的肮髒與醜陋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席拓面上嘲諷更甚,“我隻信我手中的畫戟。
”
姜貞眼皮一跳,被她卸了手腳的男人卻以胳膊就地一滾,脖頸避開她匕首的威脅。
馬蹄聲在她背後響起,戰馬的嘶鳴帶了明顯的殺意,她心頭一驚,顧不得拿匕首追擊席拓,身影一閃,躲過緻命的馬蹄。
戰馬前蹄一擊不重,後蹄卻又踢來,姜貞肩甲處受了極嚴重的傷,俯身躲避之際不免有些吃力,隻好連退數步,暫時避開幾乎通人性的戰馬的攻擊。
她一下躍出數步,戰馬不再攻擊她,曲起前蹄把地上的席拓拱上馬背,而後一路向起義軍防守最為薄弱的地方奔去。
姜貞臉色微變,沖起義軍大喊,“攔住席拓!
”
可是已經來不及。
席拓胯/下戰馬顯然是一匹神駒,一路踏倒無數士兵,防守薄弱的起義軍瞬間被撕開一個口氣,一人一馬絕塵而去。
姜貞眸色一冷,喚來自己的戰馬。
戰馬馬鞍處有弓弩,她取來弓/弩,一路追着席拓而去。
“嗖——”
一支支弓/弩/箭去如流星。
若在尋常時候,以席拓之武功,必能避開姜貞的弩/箭,但現在不同,他的手腳都被姜貞卸掉,行動之間頗為困難,前兩支弩/箭被他艱難躲過,最後一支弩/箭卻正中他的後背,巨大的慣力瞬間将他沖下馬背,重重摔在地上。
戰馬馬蹄騰空,驟然止步,調轉馬頭,跑到席拓面前,前蹄曲地,試圖将男人再次拱上馬背。
席拓笑了笑,染皿的手指輕輕撫弄着馬鬃。
“不必了。
”
戰無不勝的大司馬此時聲音很輕,帶着極為難得的笑意,“我輸了。
”
親衛追着姜貞而來,須臾間将他團團圍住。
将軍受縛,戰馬亦步亦趨。
仿佛他們兩個才是相依為命的至親,是一手遮天的大司馬,還是淪為階下囚,他們兩個總會在一處。
姜貞微微側目。
——挺好,還有一匹馬陪着他。
“二娘,大哥拿下京都了!
”
戰場打掃得七七八八,斥衛一臉喜色,飛馬來報,“不僅拿下了京都,還将拱衛京都的三十萬京衛納于麾下,算上原來的五萬人,大哥有三十五萬兵了!
”
杜滿愣在當場。
嘴裡咬着的包紮胳膊的繃帶從嘴裡掉了出來。
雷鳴愣在當場。
手裡拿着的給石都後背上藥的藥物啪地一聲糊在石都背上。
“嘶——”
石都疼得一激靈。
“對不住對不住。
”
雷鳴忙不疊道歉。
蘭月險些打翻剛給姜貞煎好的傷藥。
軍師萬年不變的搖扇頻率瞬間停止。
姜貞捏着親衛報上來的損傷數目的手驟然一緊,眼睛看向斥衛。
斥衛滿面春風,一疊聲催促,“二娘,你傷得重不重?
”
“若不重,便趕緊去京都,那裡有三十萬兵馬,大哥一個人估計忙不過,讓你趕緊過去與他一起統兵呢!
”
“大哥......沒死?
!
”
前面大哥兩字是遲疑,後面兩個字卻是驚喜,杜滿一蹦三尺高,上前去抓斥衛的手,“大哥不僅沒死,還打下了京都?
把拱衛京都的京衛全部招降?
!
”
“我沒做夢吧?
”
“這種絕世好事居然能被大哥給遇上?
!
”
“快!
快打我一巴掌!
”
杜滿抓着斥衛的手,往自己身上拍,“打我,讓我感受一下疼不疼!
”
這種好事他夢裡都不敢想,大哥竟然做到了?
!
蘭月把煎好的藥放在案幾上,擡腳把興奮得有些癫狂的杜滿踹在地上,“疼不疼?
”
“疼疼疼!
”
蘭月下腳極重,杜滿摔得鼻青臉腫,但他一反常态沒有埋怨蘭月,從地上爬起來,不住向蘭月道謝,“謝謝蘭姐,謝謝蘭姐,我感覺到疼了。
”
“果然不是做夢,大哥真的拿下京都了。
”
“不僅拿下京都,還讓三十萬京衛歸降!
”
杜滿越想越不可思議,擡頭忍不住問姜貞,“二娘,你的傷怎麼樣了?
咱們什麼時候啟程去找大哥?
”
“二娘傷得重,隻怕還要再養一段時間。
”
戰将受傷是常态,但蘭月想讓姜貞再養養,于是不等姜貞說話便先開口,“要我說,不如你們幾個先去,我跟二娘把盤水谷城的事情處理完之後再過去。
”
杜滿看了眼姜貞用繃帶挂着的胳膊,“行啊,那二娘再養養。
”
“我跟雷鳴修文先過去?
”
“滿叔,我跟嬸娘一起走。
”
趙修文有點擔心姜貞的傷。
雷鳴撓了撓頭,“我也跟二娘一起走。
”
“也好。
”
姜貞笑了一下,“盤水之後還有幾座小城,豫繞道攻打京都的時候把他們繞了過去,你們既跟我一起走,便順道将那幾座小城取了。
”
趙修文颔首,“我全聽嬸娘的。
”
“我也是。
”
雷鳴跟着道。
杜滿睜大了眼,“我自己去京都?
”
“讓軍師與石都随你一道去吧。
”
姜貞看向軍師韓行一,“豫初得中原之地,無論是軍隊還是民生,都需要軍師來提點。
”
韓行一輕搖羽扇,“既如此,我随杜将軍前去便是。
”
“一切便拜托軍師了。
”
姜貞向韓行一微微颔首。
韓行一笑眯眯,“好說。
”
要不然他在這對夫妻倆麾下當軍師呢?
瞧瞧人家的接人待物,一百個梁王楚王端平帝也及不上她的分毫。
議定前往京都的人選,衆人便收拾行囊行動起來。
怕京衛有二心,姜貞又給韓行一一行人點了兩萬兵,助他在京都立威。
至于那位敗于她之手的大司馬席拓,則被她看守着,等她的傷好上一些,他們再一同去京都。
·
“這就是京都?
”
相蘊和好奇打量着并未遭遇戰火的京都,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
京都乃中原腹地最為富庶之地,曆經千年仍是帝王們立為國都的不二之選,前世的阿娘與阿父也将國都立在這兒,不同的是作為鬼魂的她離不開的帝陵,隻能從别的鬼嘴裡聽說京都的繁華。
鬼們說京都城牆巍峨威嚴,高聳的城牆似乎能直插雲霄,上面的馬面牆修得極其工整,每一個防禦的洞口都是被工匠精心測量的,當敵軍來襲時,守城的将士們隻需躲在洞口後射箭,便能将攻城的敵軍消滅殆盡。
那時的相蘊和對京都的城牆充滿好奇,更對城牆後的熱鬧街道充滿向往,至于京都裡壯麗威嚴的皇城,更是她心中想要一睹風采的存在。
而現在,她終于抵達她心心念念的京都城下,可這裡似乎并沒有鬼們說的那麼好,城牆雖高,但也沒有那麼誇張,防禦的洞口更不像工匠們細心丈量過的尺寸,時大時小,時高時矮,上面高高插着新換上的阿父的旗幟,與略顯古樸厚重的城牆在一起有一種别緻的和諧。
呃......觀景不如聽景。
又或者說,未來的京都的城牆是阿父阿娘修建的,如今的大盛城牆遠遠比不上。
相蘊和搖頭歎息,多少有點失望。
“豫公!
”
駐守京都的軍士們不等相豫來到城樓下,便急忙出城相迎,“我等盼豫公前來,如久旱盼甘霖!
”
相豫心情莫名複雜。
率先進京都查看情況的左骞曲拳輕咳,“大哥,他們的确誠心相投。
”
“知道。
”
相豫下馬,接受衆軍士的投降獻城。
軍士分列兩旁,旌旗烈烈生風。
紅色的錦毯從城樓下一路鋪到相豫腳下,在相豫榻上錦毯的那一刻,氣勢恢宏的軍樂為之奏響。
“豫公,請。
”
為首的軍士對相豫畢恭畢敬。
相豫微颔首,視線卻看向自己的右手邊,“阿和,随為父一起進城。
”
軍士狠狠眼皮一跳。
——這是身為繼承人才會有的待遇,一方諸侯在入城之際與兒子一起走。
可問題是,豫公邀請的孩子并非兒郎,而是一位小女郎,年齡并不大,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十二三歲的小孩兒能知道什麼?
竟被豫公當成繼承人來對待?
更别提還是一位女郎?
必是他多心了。
豫公隻有這麼一個孩子,偏寵些也正常,繼承人什麼的完全是無稽之談。
這麼一想,軍士心裡不那麼震驚了,但在下一刻,眼前發生的一切卻讓他瞬間推翻自己的想法。
“好呀。
”
少女向前一步,與相豫一同踏上錦毯。
面上仍帶着這個年齡特有的稚氣青澀,可眼底的神色卻騙不了人,那是一種舍我其誰的笃定,與她的父親如出一轍,她就該是天下主的萬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