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來了薛紹,月奴直接就從馬上跳了下來,神彩飛揚,甚至可以說是歡呼雀躍。
薛紹還從來沒有見到月奴這樣“蕩漾”過。
絕大多數的時候、在絕大多數人面前,月奴從來都是一個冷漠寡言的冰山美人。
用現在的話來說,一個字――酷!
薛紹早就知道,月奴是一個内心非常驕傲的人,除非在她心中有着非凡地位的人,否則她一概不放進眼裡。
曾經面對太平公主那樣的大腕兒,她也最多是嘴巴上客氣一點,心裡根本不把她回事。
再者,月奴絕對是一個相當有膽識的人,皇宮那種地方老百姓們膜拜都還來不及,她提着一把劍就輕松闖進去走了個來回,還從太平公主的頭上取來了一顆珠花頭飾。
可以說她魯莽無知,也可以說她藝高人膽大。
總之,月奴絕對不是膽小怕事的鄰家的小姑娘。
當然,除了在薛紹面前。
對薛紹而言,月奴就是那個每天給他洗腳,還經常在她面前掉眼淚顆子的小女生。
可是今天再一看到月奴,薛紹感覺她就像是變了個人。
以往在生人面前總是非常的冷漠與沉悶的月奴,現在變得熱情奔放,激情四溢。
看到“威風的安将軍”等來了她的情郎,那些圍觀的軍士們都大聲起哄“香一個、香一個。
”這要是換作以往,月奴要麼冷冷一瞟置之不理,要麼就是操家夥上去揍人了。
可是今天,她回頭大聲罵道:“你們這群手下敗将,還敢瞎喲喝!
看我回頭不揍扁你們!
”
軍士們則是哈哈大笑的各自散去,月奴指着他們一個一個點着名的笑罵不停,看來跟他們的關系還處得很不錯。
薛紹愕然,這真不是以往月奴的風格。
估計是她來了并州和朔州的這些日子,耳濡目染的被這裡奔放野烈的軍旅氛圍給感染到,她的骨子裡本來就有的那些狂野的胡人基因像是鬥然被激活了一樣,整個人的心扉全都打開了。
軍隊,真的很能改變人。
一路小跑的到了薛紹面前,月奴全無小女兒嬌羞之态,揮着大袖子抹臉上的汗,笑容滿面的道:“公子,你來了!
”
“别這麼叫。
”薛紹提醒她。
“噢!
”月奴在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巴掌,回頭看了那群軍士們一眼,臉上一紅,叫道:“夫……君安好?
”
“咳……”薛紹搖頭笑了一笑,“你不胡鬧,我就好得很!
”
程務挺這個過來人看着薛紹和月奴這樣的姿态,心裡就已經明白了大半,于是在一旁說道:“承旅帥,你這位如夫人沒有胡鬧,她在這裡可是非常的受人歡迎、也非常的受人敬重啊!
”
“如夫人”,是對他人的妾室的尊稱。
說是“如”,其實就是遠遠不如,客氣的叫法。
月奴嘿嘿的笑,“程将軍,給你添麻煩了!
”
“不麻煩、不麻煩!
”程務挺擺着手哈哈的笑,“我那些不争氣的親随們,功夫差得緊。
有如夫人代替程某調教他們,程某是求之不得呀!
”
“程将軍,快别說這種話了。
不然她真要飛上天了。
”薛紹瞪了月奴一眼,“還不快去把這身铠甲換下來,這可是軍械,是你能随便動的嗎?
”
“噢……我這就去洗漱更衣!
”月奴連忙應了諾,小跑去了客院。
薛紹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一聲,對程務挺抱拳道:“程将軍,是我禦内無方,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抱歉了!
”
“真的沒事,公子大可不必道歉。
”程務挺笑道,“安姑娘剛剛來到行軍總管府,就馬上獲得了這裡所有衛士的由衷敬重。
公子可知,是何原因?
”
“還請程将軍賜教?
”
程務挺說道:“大抵有三層原因。
第一,衛士們都非常敬佩她的勇氣。
朔代二州剛剛收複,此前還是淪陷區,可以說百裡無人煙,随處可見累累白骨和豺狼匪盜。
再加上朔州可是對敵前線,随時可能發生戰争。
她一個姑娘家獨自一人就敢跑到這裡來,光是這份膽魄就夠讓人敬佩的。
”
“那倒是。
”薛紹搖頭笑了一笑,“她一向膽大包天。
”
“再者最重要的原因,軍營裡的男人很難見到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子。
”程務挺說道,“食色性也,衛士們都會不由自主的喜歡她,這可以理解。
但是最深層的原因是,每個遠征邊塞的衛士,都會有他心裡苦苦思念的人。
每到夜深人靜或者是生死邊緣,心裡思念的那個人就會是遠征将士心中最大的煎熬,也是他最大的欣慰。
時間一長,家中倚門而盼的妻子就會成為老兵們心中神明一樣的存在。
很多重傷不治的衛士在臨終前,嘴裡念的不是父母和兒女,而是他的結發老妻。
諸如此類的原因,衛士們一向都會很敬重軍門女子。
要是有哪家的妻子跑到軍隊裡看望丈夫,那絕對羨慕死一群人。
被探望之人将會風光無限,他的妻子也将受到所有人的敬重,比之于在家敬重父母還過之而無不及!
”
“所以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薛紹點頭,表示理解,非常的理解。
“公子文武雙全哪!
”程務挺聽到這句詩,禁不住贊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說得太貼切了!
我們這些遠征千裡之外的衛士,要是能收到家人寄來的信,那能激動得幾天幾夜睡不着覺。
如果是沒成親或者是剛成親不久的小夥子收到了愛侶的來信,任憑他上了戰場英雄了得殺敵如麻,那時也得躲起來号淘大哭一場!
”
薛紹點了點頭,看來無論古今中外,老兵情結都是一樣的。
軍人,越在艱苦和危險的環境中,心裡就越思念心中愛的那個人。
或許他也會想到父母、兄弟和朋友,但是想得最多的,絕對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到了絕境,對愛侶的思念将成為軍人自己心中的精神寄托,和最大的精神支柱!
若非如此,前世的薛紹又怎會在安小柔被殺之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因為這樣的老兵情結,軍人對于女性的尊重甚至可能達到“敬畏”的程度。
在戰場上越英勇、見證生死越多的軍人,越會瘋狂的珍惜生命、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與愛情。
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他會因為太過在乎而容易變得有些“畏首畏尾”,甚至變成妻管嚴。
就像是程務挺說的,因為太多的思念與牽挂,愛侶都能變成老兵們心目中“神明”一樣的化身。
面對神明,凡人還能不“敬畏”嗎?
愛屋及烏,軍人對于兄弟們的妻子、甚至是陌生的女子,也會特别的敬重。
軍嫂,無論古今中外,絕對都是最受軍人敬重的人物。
“所以啊,我手下的這群沒出息的親随,那真是發自内心的尊敬安姑娘。
”程務挺笑呵呵的說道,“她來了沒幾天,管把我手下這群勇烈敢于搏虎的驕兵悍将治得服服貼貼的。
我懷疑現在在這行軍總管府裡,安姑娘大聲一呦喝,那就像軍令似的一樣管用!
”
“誇張了、誇張了!
”薛紹哈哈的大笑,“既然程将軍都這麼說了,我得趕緊把她攆走,不然豈不是奪了程将軍的将權?
”
程務挺也哈哈的大笑,“奪将權肯定不至于。
但是有誰敢欺負了安姑娘,這些呆頭混小子們肯定會集體為她去拼命就是了!
”
“包括我嗎?
”薛紹笑道。
“你當然是例外了!
”程務挺大笑不已,“公子快請吧,宴席已經備好!
”
軍旅中的待客之宴,當然就不是長安的仕大夫宴席那種風格了。
一個大火架子烤了半邊羊,另一個火架上面用的大馬盂(軍用的大鐵鍋)炖的羊骨湯,可以燙些蔬菜吃。
然後就是現做的标準軍糧――油炸散子和大蒸餅,再有幾合葡萄酒。
這在邊關前線,已經是很高的待遇了!
月奴換回了她自己的衣服來到宴客堂,程務挺和另外幾名副将居然要請“如夫人”和薛紹一同上座。
月奴當然是不肯了,她從來都習慣了在正式場合站在薛紹的身後侍奉,或是打橫了跪坐在他的餐幾旁給他倒酒夾菜。
但是程務挺等人反複堅持,真不是說說而已,非要請月奴上座。
軍隊裡的氛圍和長安以及家裡全都不同,規矩也都不一樣。
沒辦法,“軍嫂”的地位簡直太高了!
更何況,月奴現在可是整個朔州城裡唯一的軍嫂,甚至是唯一的女性!
盛情難卻,薛紹本也就不是一個拘泥于封建俗禮的人,在長安那是沒辦法了。
于是道:“那你就坐吧!
”
“多謝夫君!
”月奴很歡喜,甚至還有一點緊張和忐忑。
這是她第一次和薛紹并肩同坐,甚至是生平第一次和男人同桌飲食。
尤其是當着衆人的面嘴喊薛紹為“夫君”的時候,月奴是心如撞鹿砰砰直跳。
如果不以夫婦相稱那就是“野女人”,那就是風化不正,肯定會壞了薛紹的名聲。
但是二人之間又沒有夫妻之實,月奴心裡的忐忑與緊張,非外人能懂。
薛紹根本沒把這當一回事,席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難得遇到的蔬菜更是大快朵頤,在大鼎裡用滾開的羊湯一燙,再沾上一點極為金貴的鹽水,再無别的任何佐料,大口大口的吃。
這非但沒了半點以往“藍田公子”的風範,反而像是餓牢裡放出來的一樣。
程務挺等人見怪不怪,因為他們自己根本也是一個樣,全無吃相可言。
月奴看在眼裡,是既歡喜又心疼。
如若在長安,這些粗劣的飲食就連薛府的下人也會有些不屑一顧。
到了這裡,反倒成了千金難求的美食,公子居然吃得那麼香――想必是在軍隊裡受盡了苦啊!
一頓飯吃下來,月奴的眼眶都紅了。
時不時的瞟一眼薛紹,她就在心裡直打鼓……公子真是受苦了。
我也沒什麼好撫慰他的,就剩這一個身子了!
“你在想什麼?
”薛紹突然問道。
“啊!
”月奴吓得驚叫一聲,筷子都掉了。
“慌張!
”薛紹低斥了一聲,“還敢叫嚣要做大唐的女将軍,筷子都拿不穩!
”
“我……我面對千軍萬馬、矢石交攻也不怕,就怕夫君的一瞪眼!
”月奴心直口快,臉都紅了。
程務挺哈哈的大笑,“快給如夫人換雙筷子!
”
“不用了,我沒那麼金貴。
”月奴連忙将筷子撿起來在衣服上一擦,裝作無事的繼續吃喝。
薛紹斜眼看着她,怎麼魂不守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