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屢陽光爬上朔州的城頭時,軍中的戰鼓已經敲響了第三遍。
大軍吃過了早飯,開始晨間操練了。
薛紹推開門走出來,迎着朝陽伸了個大懶腰,“天氣不錯,适合打獵!
”
郭元振跟在他身後走出來,右手捂在臉上,揉着眼圈。
薛紹回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手放下來我看看?
”
“有什麼好看的?
你幹的好事!
”郭元振氣乎乎的松開了一下手,露出一隻熊貓眼。
薛紹哈哈的笑,“回去叫你的部曲,煮幾個熟雞蛋替你敷一敷。
”
“你下手還真重,差點就瞎了。
”郭元振揉着眼睛碎碎念。
“你也不差啊!
”薛紹撸起袖管露出幾條皿痕,“拼命的撓我還用牙咬的,像個娘們兒一樣。
“行了别說了!
”郭元振朝旁邊瞟了一眼看到一排守城小卒,小聲道:“讓人家知道統帥和将軍關在屋子裡像頑童一樣的打架,咱們以後還怎麼混!
”
“我不怕啊,因為我打赢了!
”薛紹嘿嘿直笑,走到他身邊說道:“我還沒問,你追在我身後跑到朔州來,找我有什麼事?
”
“我原本是來求你一件事情的。
後來聽說上官婉兒來了,就一時擱下了。
”郭元振答道。
“現在說。
”
郭元振道:“我怕你不答應。
”
“那你别說了。
”薛紹轉身就走。
“别走啊!
”郭元振一把将薛紹拉住,急道:“我知道你的斥侯都很能幹。
借十個給我!
”
薛紹盯着他看了片刻,“休想!
”
“五個!
”郭元振拽得更緊了。
“松手。
不然士兵們以為你以下犯上,會沖上前來宰了你!
”薛紹拍開了他的手,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知道你要去幹嘛。
我不會答應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
“那我們就這樣,不管二竿子的死活啦?
”郭元振瞪大了眼睛,包括那隻熊貓眼。
“楚玉是你的兄弟,也︾style_txt;是我的兄弟。
”薛紹籲了一口氣,說道:“如果知道他在哪裡,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用盡一切手段去救他回來。
但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你這個豐州都督舍棄了自己的職責,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去四處亂撞。
”
“豐州無事,你這裡也用不着我。
”郭元振道,“給我五個人,我潛入漠北打聽他的消息。
不管成與不成,半年之内我都會回來。
”
“不行。
”薛紹一口否決,說道,“我已經沒有了楚玉,這感覺就像是斷去了一臂。
現在這關口,我不想再斷一臂。
”
“那我留在這裡,左右也無事可做啊!
”郭元振攤開了雙手,很無辜的樣子。
“你非但是有事做,還是極為緊要之事。
”薛紹道。
郭元振皺了皺眉,能被薛紹說為“極為緊要”的事情必然是非比尋常,于是他問道:“什麼事?
”
“現在還不能說。
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薛紹說道,“另外,我需要你和李大酺成為好哥們兒。
”
郭元振咧了咧牙,“這也算事?
”
“當然,還是大事。
”薛紹說道,“我和李大酺雖然也算投緣,但畢竟礙于身份,我不可能與他朝夕相處打成一片。
奚族和契丹現在都是我們的盟友,但誰知道今後的幾十年裡,時局将會如何轉變呢?
——所以,我需要你把奚族這邊的事情分擔起來。
懂了嗎?
”
“明白。
”郭元振點頭,再道,“那契丹呢?
”
薛紹皺了皺眉,說道:“孫萬榮剛來的時候,李大酺就表示了他的不屑。
我沒有問,但大概猜到他是在嫌棄孫萬榮的小家子氣。
”
“怎麼說?
”
薛紹道:“奚族弱小,但卻派出了一萬五千騎前來助戰。
這幾乎是他們的傾族之兵。
契丹要強大很多,但隻來了兩萬騎。
記得很久以前李大酺就曾私下跟我說過,契丹兵馬之強盛遠超外界想像。
保守估計,他們能組建一支八萬人的精銳騎兵。
”
“我明白了。
”郭元振雙眉緊皺,小聲道:“契丹野心不小。
結好奚族,早為防範。
”
薛紹微笑點頭,“既然我們都已經站在了各自的位置,就必須承擔相應的責職。
為此,我們可能會要舍棄很多我們曾經珍愛的東西。
這很殘忍,而且無法彌補,永遠無法兩全齊美。
”
“這種話聽起來,讓人渾身不舒坦。
”郭元振輕歎了一聲,“但我知道,你是對的。
”
“現在,我要去面見朝廷密使,商量一些緊要之事了。
”薛紹轉身就走,“你回軍營,去幹你該幹的事情。
”
郭元振撇了撇嘴,小聲的嘟嚷,“是是,你幹美人我幹事。
”
“那沒辦法,我是主帥你是兵!
”
薛紹到了軍驿館,在門口碰到了楊思勖。
“主人。
”楊思勖抱拳而拜。
這個稱呼薛紹很少聽到,楊思勖好像也是第一次這麼稱呼他。
于是他感覺有點奇怪,上下打量楊思勖。
楊思勖略微彎腰的抱拳站着,頭都沒有擡。
“家裡好嗎?
公主怎樣?
”薛紹問道。
楊思勖保持那樣的姿勢,答道:“主人家中一切都好。
公主殿下已經為主人生下了一位千斤。
武太後封她為安邑縣主。
隻等主人凱旋回京之後,就辦滿月喜酒。
”
聽完之後,薛紹神色未動,但心裡卻像是激起了萬丈波瀾,再也無法平靜。
太平公主和麟玉、甯晉等人的臉龐,不停在他腦海裡閃現起來。
還有陳仙兒和她的女兒霓裳,身懷六甲的月奴,并蒂琳琳姐妹花……
薛紹不禁輕聲自語:“她們肯定,都在日夜盼望我的歸來吧!
”
“是的,主人。
”楊思勖答道。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平緩情緒,“為何改稱我為主人?
”
“這是公主殿下給我們下達的号令,讓我們從此稱呼你為主人,而不是驸馬或是的别的稱呼。
”楊思勖答道,“主人在洛陽置辦的新宅已經完工了。
公主殿下說了,要等主人回京之後才會搬過去住。
公主還說新宅不會再用太平公主府的牌匾,而是改稱薛府或用主人的爵位封号來命名,最好是等主人回京之後自行定奪。
公主說新宅隻有唯一的家主,那就是主人你。
”
薛紹的心裡,百味雜陳,一時無語。
“主人……”楊思勖猶豫了一下,問道:“打算何時歸家?
”
“很快。
”
薛紹轉身朝驿館内走去。
經過一個轉角時,他随手一抛,将郭元振給他的邪惡小瓶子扔到了陰暗的角落裡。
他心裡很清楚,楊思勖的到來固然是因為太平公主的委派,但其中也有武則天的一記手筆。
因為除了權謀之術,武則天還很善長打一些感情牌。
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打出了一手好牌。
現在薛紹滿腦子裡面,已經全是太平公主。
上官婉兒起得很早,到這時已經吃過了早飯,焚起爐香讀過了半卷書籍。
薛紹進來時她起身相迎,門口戍衛的幾名衛士更是自覺的走了出去掩上了門。
薛紹在他的書案前坐下,微笑道:“我是來辭行的。
”
上官婉兒微微一怔,“你要出征了嗎?
”
薛紹點了點頭,“你有何打算?
”
上官婉兒仿佛是察覺到薛紹的心态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的眼神也開始變得較為複雜,輕聲道:“我此行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
薛紹當然知道她所說的“任務”是什麼,之前捉住送走的李溫,不過是一個意外的收獲而已。
“如果你的任務,将會無法完成呢?
”薛紹說道。
上官婉兒的眉頭輕輕皺起,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隻是你不願意說出口。
”薛紹道,“你現在的情形,就像你的表弟王昱,将要去往突厥大營裡充當使者的時候。
”
上官婉兒表情微變,驚訝的看着薛紹。
“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王昱的事情,但你一直都沒有對我提起過。
”薛紹平靜的說道,“你一直都很關心他。
你不提,是怕影響到我們二人之間的關系。
”
上官婉兒微微低頭,表情變得有些痛苦,沉默着。
“你承擔了許多,本不該屬于你的壓力。
你的心裡,裝載了太多的痛苦與無奈。
”薛紹輕歎了一聲,說道,“為了生存,你隻能一再的委曲求全甚至不斷的犧牲自己。
為了生存,你的臉上永遠戴着各種各樣的面具,讓人無從分辨。
”
上官婉兒突然擡起頭來看着薛紹,眼圈泛紅銀牙緊咬,倔強而痛苦的表情。
“一個人,面具戴得太久,是否會讓他遺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呢?
”薛紹問道。
“是,你說得都沒有錯。
”上官婉兒深呼吸了一口氣,用她紅紅的眼圈盯着薛紹,咬牙道,“我一直都在你的面前裝腔作勢,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
但是為了達成武太後交給我的任務,我不惜把自己僞裝成一個蕩婦,盡我所能的勾引你!
到了必要的時候,我甚至可以和你麾下的二十萬個男人去睡覺——你滿意了嗎?
!
”
“……”薛紹看到了她的眼淚,但是沉默着,沒有動。
“你可以走了!
”上官婉兒轉過身去,背着對他。
薛紹站起了身來,“我隻想看到,你原本的模樣。
我不希望,我愛的隻是一張面具!
”
“但是上官婉兒除了面具,早就已經一無所有。
”背對着薛紹,上官婉兒輕聲的道,“很遺憾,讓你失望了,薛帥。
”
“不遺憾。
”薛紹微然一笑,“我已經得到了答案。
”
上官婉兒轉過身來,疑惑不解又略帶惱怒的看着薛紹。
“你的眼淚和你的憤怒,就是我要的答案。
”薛紹轉身朝外走去,說道,“你哪裡也不要去,就在這裡等我回來。
”
“那還有什麼意義?
!
”上官婉兒大聲的叫道,“回來之後,你敢帶我去浪迹天涯,永世不再回頭嗎?
你能讓我住進你的世界,從此不用理會塵世的紛擾嗎?
你能時刻陪在我的身邊,讓我不再感受到寂寞與痛苦嗎?
”
“不能!
”
“你不能!
!
”
薛紹停住了腳步,輕聲道:“你說得沒錯,我是不能。
”
上官婉兒頹然一笑,癱坐了下來,“那好啊,英明神武的薛帥。
現在請你告訴我,換作是你是上官婉兒,你又能怎麼做?
”
“我會在朔州乖乖等着薛紹凱旋歸來,然後素手一揮帶回二十萬大軍。
等回到洛陽,你就是女皇一朝的開國功臣。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到那時,你不再需要浪迹天涯也不用躲進我的世界,更加不會再有寂寞和痛苦!
”
上官婉兒睜圓了眼睛,表情完全的凝滞了。
“這是你的使命。
”薛紹看着她,平靜的說道,“這也是薛紹能夠送給心中的那個上官婉兒的,唯一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