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怒火和薛紹的檄文,瞬間點燃了整個草原。
草原上很多的子民還沒有忘記一年前,他們倉皇從漠南撤逃的情景。
更多的人沒有忘記諾真水與黑沙的戰争,讓他們失去了父親丈夫和兒子。
眼下突厥剛剛與大周講和,草原子民以為總算能過上幾天安甯的日子,不料又要燃起戰火。
挑起事端的默啜,一下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此時,已是冬天。
坐鎮牙帳的骨咄祿不斷收到來自南面的消息,大周王朝那邊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薛紹下發檄文的同時,女皇頒發了大周王朝的第一份‘募勇士令’,在河北廣召健兒從軍,目标兵員三十萬。
與此同時,薛紹重披戎裝回到洛水大營,親自率領這支虎狼之師開進北上,屯兵于并州招募兵勇、籌措糧草。
一場曠世國戰,眼看就要拉開戰幕。
然而恰在此時,骨咄祿病了。
或許是連年的征戰與苦心的創業,早已快要耗盡他的心皿,近來突厥國内又是驚濤頻起,更讓他心力交悴。
随着寒冬的到來,骨咄祿本就不算十分康健的身體狀況突然急轉直下。
尤其是默啜事發之後骨咄祿頻頻動怒以緻日夜連眠,到現在終于是一病不起。
王昱還在阿史德曳洛荷的輔佐(或者說監督)之下,平定兩個部族的叛亂。
可汗的嫡系狼騎部隊大半在外。
牙帳守備空虛,躺在病床上的骨咄祿更是憂心忡忡。
骨咄祿感覺,自己現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暾欲谷。
“他就像是蜀漢的諸葛武侯。
他是真正的忠臣,他一直都在衷心的輔佐于我,将來也會忠心的輔佐我的兒子。
”骨咄祿無數次的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但每逢此刻他的心裡又會情不自禁的想到默啜,想到咄悉匐。
“為什麼和我一母同胞的兄弟,還不如一個外臣來得忠心呢?
”
骨咄祿很痛苦。
他從未想過真的要殺了默啜,哪怕是為了汗國的未來着想為了自己的兒孫着想,他也不想殺了默啜。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當初身邊僅有幾十騎的時候,默啜是何等的英勇無畏和忠心耿耿。
沒有這個弟弟,自己肯定早就死了很多次了。
這些年來默啜南征北戰,汗國有一半的疆土是他打下的,汗國有一半的基業是他親手創建的。
“為什麼,我們能夠同患難,卻不能同富貴呢?
”
很多個夜晚,骨咄祿都是這樣的黯然神傷,甚至潸然淚下。
這天清晨,連綿了幾日的風雪終于停歇。
前方王昱派人送來回報,說叛亂已經平定,俘虜了六名發起叛亂的部族首領,正在押往牙帳的路途當中。
暾欲谷親自來向骨咄祿彙報捷報。
骨咄祿躺在床上聽完了捷報沒有露出半分喜色,隻是問道:“南面如何?
”
暾欲谷說,南國在在征兵籌糧,估計開春之後會有所行動。
骨咄祿沉吟了片刻,“消息,究竟可信嗎?
”
“不可信。
但又可信。
”暾欲谷答道。
骨咄祿一睜眼,“怎麼說?
”
“周朝的三座受降城,把我們完全擋在漠北。
打探消息變得十分困難。
就算偶爾能夠聽到一點風聲,也有可能是薛紹故意散布的假消息。
”暾欲谷說道,“且不問這些消息是真是假,我們隻需要了解薛紹的為人個性就可以推測,他們随時有可能真的,征兵籌糧展開北伐。
”
“對,那是薛紹的性格。
”骨咄祿輕歎了一聲,說道:“他有可能是在威脅恫吓我們,但他的威脅随時都有可能變成真正的行動。
這就是他敢于威脅恫吓我們的底氣之所在。
”
暾欲谷點了點頭,“今時不同往日,薛紹已經真正執掌了南國的兵權。
戰與不戰全在他一念之間,連女皇都不會再阻止于他。
”
“裴公慧眼如炬。
這個人終究還是真的變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噩夢……”骨咄祿慨然長歎,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可汗,事已至此喟歎無用。
”暾欲谷說道,“怪隻怪臣下無能,此前在諾真水一役輸給了他。
那一戰,可稱得上是汗國與南國之間實力對比的轉換點,也是薛紹人生的轉折點。
那一戰後他聚兵河北攻占黑沙,建起三座受降城将汗國阻攔在漠北,然後又揮軍回朝擁護女皇登基。
從此薛紹一飛沖天,再也無法阻擋。
有他主持南朝的軍事,周邊諸國盡皆披靡。
如今奚族早附契丹苟延殘喘,就連遠在西域的吐蕃也被奪了安西四鎮,弓月城和西突厥已然投降内附。
現今我們很難再與南朝抗衡。
甚至今後的幾十年裡,隻要南國不發生大的内亂和動蕩,我們也很難有機可趁。
眼下,與之謀和并穩定汗國内局以求長治久安,方為當前要務。
否則,汗國真有傾覆之危啊!
”
骨咄祿閉目沉吟了良久,突然睜開眼睛,嘶聲怒吼道:“我真的要拿我兄弟的人頭,去消彌南人的怒火嗎?
”
暾欲谷輕歎了一聲,“至少,也要先放回田歸道。
餘下之事,都可以從長計議。
戰争永遠是最後的選擇,南人比我們更清楚這個道理。
”
“可是我那個死腦筋的弟弟,到現在一直不肯現身也不肯放回田歸道。
”骨咄祿捶着睡榻怒吼,“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
怒火一發,骨咄祿又猛烈的咳嗽起來,而且咳出了皿。
“可汗!
”暾欲谷大驚!
“不要驚慌!
”骨咄祿一把将皿捏在拳裡,說道:“你去把我的兩個兒子,艾顔母子,還有十部屈律啜全部叫來。
叫到我的跟前來!
”
屈律啜是突厥的官員,也是世襲的大部族首領。
這十部屈律啜就是追随暾欲谷一同輔佐可汗的政事堂成員。
暾欲谷很驚愕,難道可汗要交待後事?
!
“元珍……”骨咄祿伸出一隻手,暾欲谷連忙屈膝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的時日,可能真的不多了。
但我現在,還不能死。
”骨咄祿說道,“一直以來我對你言聽計從,你也從未讓我失望。
這一次我們兩人交換一下位置,我來用一回計謀,換作你來執行。
可以嗎?
”
“是,可汗……”暾欲谷低下頭。
盡管可汗看不到他面具下的眼淚。
“我從不相信,我的弟弟會背叛我。
”骨咄祿閉上了眼睛躺了下去,喃喃的道,“我更不相信,我的汗國會在我死後,灰飛煙滅……”
幾日後,牙帳裡突然傳出了可汗骨咄祿的死訊,并按突厥人的習俗開始舉行大葬禮。
按照可汗臨終前的交待,他的嫡長子默棘連繼承了汗位。
暾欲谷以莫賀達幹的名義率領十姓屈律啜,一同執掌牙帳軍政大權,暾欲谷還被年幼的小可汗尊為亞父。
除此之外,骨咄祿可汗還留下遺言,尊奉阿史那氏的公主艾顔為“聖母可敦”。
可敦的意思原是皇後,但骨咄祿的元配也就是默棘連的母親死得早,此後骨咄祿也一直沒有正式的冊立可敦。
骨咄祿此舉的意思是,讓新可汗把艾顔這位同族的姑姑,當作親生母親一樣的去侍奉。
與此同時,艾顔的兒子克拉庫斯被封為“葉護”,這是突厥汗國僅次于可汗的崇高地位。
他們母子以這樣的形式被加封,就意味着艾顔從此擁有了參政議政之權,她将和暾欲谷一同率領十部屈律啜,合力輔佐新可汗。
軍隊方面,骨咄祿的女婿王昱和暾欲谷的心腹重将阿史德曳洛荷,還有數名狼騎的大将一同被封為“設”(也稱大設),這相當于南朝分掌兵馬的“大将軍”,但是調兵之權又始終緊緊的握在政事堂和可汗的手中。
在骨咄祿可汗的遺命當中,默啜是大設之一,并在政事堂擁有一席之地。
雖然身兼軍政大權,但他的地位明顯不如艾顔和暾欲谷。
這時,一直藏在山裡的默啜,終于再也藏不住了。
他從冰天雪地當中走出來,振臂一揮召集他的死忠黨羽們,很快拉起了一隻七八萬人的隊伍,打出旗号要去牙帳“清君側”,殺死禍亂汗國的暾欲谷與艾顔母子。
牙帳這邊的反應更是迅速,暾欲谷決定親自出馬,以王昱和曳洛荷為大将,率領十萬狼騎前去征讨默啜。
屯兵碛口的薛讷一直緊緊盯着突厥人的一舉一動,馬上将這些變故飛馬報向洛陽。
消息抵達神都洛陽正是風雪漫天時,離過年隻有幾天了。
太平公主的肚子已經很大,離分娩不遠。
琳琅也如願以償雙雙懷孕,一時數喜臨門。
薛紹專心在家陪伴妻妾兒女和兄弟家人,準備安心過個好年。
不料武則天突然派來使臣請得入宮,薛紹知道必是大事,于是馬上更衣乘馬車入宮,随行還帶上了月奴。
郭安和段鋒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是右衛的将佐,不太方便再像以前那樣充當薛紹的扈從。
月奴的身材和心态都已經從“初為人母”的狀态當中恢複過來,她安心的把孩子交給了陳仙兒和奶媽們去照料,又回到了薛紹身邊做回了“小尾巴”。
對此薛紹也挺樂意,這麼多年來自己早就習慣了月奴跟在身邊左右照料。
如今時常出入宮廷,帶上月奴這名女子做扈從也會更加方便。
更何況女皇對月奴也挺欣賞的,以前她還請月奴幫她操練過宮中的“射生兒”,準備組建一隻護衛内廷的女兵。
雖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但女皇對“安大将軍”的印象一直不錯,幾次稱她為“當朝孝烈”。
孝烈将軍,是前朝李唐的帝王對花木蘭的追封。
薛紹帶着當朝花木蘭進了内廷迎仙殿,武則天正在書房裡手拿一份奏章,凝眉正坐。
薛紹進去後,武則天開門見山道:“承譽,他們果然打起來了。
”
薛紹當然知道這個“他們”是指誰。
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為何感覺這氣氛有點怪異呢?
薛紹四下一看,房内居然沒有一名内侍,隻有他和武則天兩人。
“你自己看一眼吧!
”武則天站起了身,親自走到薛紹面前,挺鄭重的将奏章交給他。
薛紹先看了武則天一眼,她面色有些深沉。
展開奏章一看,他心中頓時明白,為何武則天非但不喜,還面帶一絲憂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