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靜的流逝過去,好似并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轉眼便到了夏末,天氣比起之前的炎熱來稍稍涼爽了一些。
過去冗雜的事情慢慢沉澱下來,蔣老夫人的去世似乎也漸漸被衆人抛之腦後。
錦英王府,雪鴿撲淩淩自窗外飛進來,落在屋中黃楊木書桌上,翅膀不小心沾到了硯台中的墨汁,雪白的羽毛登時出現幾點墨香。
蕭韶将雪鴿從硯台邊上提起來放在掌心,雪鴿雪白的小腦袋偏着頭看他,黑豆似的眼睛靈敏慧黠。
蕭韶摸了摸雪鴿的頭,解下雪鴿腿上綁着的銅條。
銅條中的字條不長,上頭寫着一行細小的字迹,蕭韶看完字條,慢慢皺起眉。
片刻後,他将字條放到一邊的油燈上燒掉,吩咐身邊人道:“備馬,我要出京。
”
“主子……”錦一有些遲疑。
“叫夜楓出來,易寶閣不用手了,去百丈樓找齊四。
”
錦一神色一凜,道:“是。
”
……
阮居中,天竺挑起簾子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
露珠順手抓起桌上一小籃點心,笑道:“拿上路上吃些也好。
”
幾日前接到董夫人的帖子,落款是董盈兒,邀約的人卻是董夫人,隻說想要請蔣阮去府上小聚一番。
自從蔣老夫人過世後,也為了守孝,蔣阮幹脆在院子裡呆了許久一段時間,并不曾出門過。
董盈兒說起來也已經與她許久未見了,突然收到董家的帖子,連翹和白芷都覺得有些意外。
于是今日便讓天竺備好馬車,出去董府一趟。
出門的時候恰好遇着了蔣丹與紅纓正在說話,紅纓的肚子越發顯懷,大約再過些日子也就要臨盆了。
如今蔣權将府中的事情都交給紅纓打理,夏研不曾放出來,原先的二姨娘也早已香消玉殒,紅纓一支獨大,在蔣府裡俨然是當家主母的派頭。
露珠目光閃了閃,也不知紅纓是否想要左右逢源,除了蔣素素外,倒是對蔣丹總是和顔悅色的,兩人關系極好。
表面上瞧着蔣丹也沒做什麼,可是露珠跟了蔣阮這麼久,自然也能看出點門道來,那蔣丹并不是表面上的無害,紅纓這麼做,豈不是在打蔣阮的臉面?
亦或者是,紅纓以為讨好了蔣丹,日後也能巴上宮裡的娘娘?
面上雖然還是甜甜的笑意,目光卻難掩不忿。
倒是蔣丹先看見了她們,笑着招呼道:“大姐姐。
”
蔣阮點頭:“四妹,姨娘。
”
紅纓一手扶着肚子,臉上絲毫沒有别的懷了身子之後顯出的憔悴邋遢,反而更加豔光四射,比起從前來似乎還更多了幾分風情和韻緻,皮膚越發光滑如玉,身上的衣料首飾皆是上乘,顯然很得蔣權寵愛了。
她看見蔣阮,笑道:“大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
“董小姐邀我去府上小聚。
”
蔣丹便笑起來:“大姐姐可真令人羨慕。
”
“你日後也能結實許多姐妹,說什麼羨慕。
”紅纓說笑道。
“姨娘打趣我。
”蔣丹有些害羞的低下頭。
蔣阮瞧着面前一幕和樂融融的畫面,這府上的小妾和庶女倒是相處的極好,紅纓如此舉動,想來和蔣權的吩咐也分不開關系。
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再擡起頭來時依舊笑靥如花:“既如此,就不打擾姨娘和四妹閑談,我先走一步。
”
“大姐姐慢走。
”蔣丹笑的良善,若非知情的,恐怕還以為這兩位是親生的兩姐妹。
待出了府門上了馬車,露珠終于還是忍不住道:“五姨娘是什麼意思,瞧着倒是與四小姐比對姑娘還熱絡些。
”
蔣阮淡淡搖頭:“五姨娘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在我這裡得不到什麼好處。
”她性子冷淡,之前因為夏研和二姨娘,與紅纓算是站在統一戰線。
夏研和二姨娘一去,紅纓在府裡沒有威脅,隻要讨好蔣權就可以了,二蔣權向來不待見她,紅纓與她熱絡,就會失去蔣權歡心。
“這也太見風使舵了些。
”露珠想了想在,終是搖了搖頭。
“人心易變,何必多期待。
”蔣阮閉上眼睛,靠着車壁休息。
露珠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了。
倒是天竺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蔣阮。
跟着這個主子的時間越長,天竺對蔣阮的疑惑就越深,她不明白蔣阮身上那種幾乎是與神俱來的涼薄到底是從何而來。
在某些事情上,她做的比一個殺手更狠絕。
錦衣衛裡天竺也算是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深閨淑女,聰明好的可怕。
而當初二姨娘死前蔣阮說的一番話,也深深的烙印在了天竺心中。
蔣阮說蔣府欠她的命債,她會一條一條的讨回來,可是從始自終,蔣府裡死去的她的家人也不過隻有趙眉一人而已,哪裡來的一條一條的命債。
天竺覺得蔣阮的心中藏着一個很深的秘密,這個秘密連她身邊算是十分親近的幾個丫鬟都懵然不知。
她想,或許應該找個時機,将這些事情好好報與少主說一番才是。
……
京兆尹府上。
董盈兒倚在軟榻上,與其說是倚,倒不如說是沒了氣力整個人軟倒在榻上,比起前些日子的瘦削憔悴,這幾日倒像是養胖了些,隻是面上卻是哀愁之色濃重,哪裡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丫鬟紅兒上前将煮好的紅糖蓮子粥端上來放在榻上,恭敬開口道:“小姐,用些粥吧。
”
“我不想吃。
”董盈兒恹恹的别過頭去。
“不想吃也得吃。
”一道冷硬的聲音傳來,卻是京兆尹董大人踏門而入。
隻是神色卻是十分冷峻,生硬道:“收起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心思,畫像已經送入宮裡去了,再過些日子宮裡來人,你就給我乖乖進宮去。
”
“父親,”董盈兒聲音軟軟,語氣卻堅持道:“盈兒絕不入宮。
”
“不入宮?
那你就跟你娘去常家賠禮道歉,進常家的門!
”董大人怒道。
“盈兒此生隻嫁一人,就是蔣信之蔣大将軍!
”
此話一出,董大人氣怒難平,登時便對董盈兒揚起一隻手,董盈兒毫無懼意的與他對視,到底心中不忍,董大人還是沒打下來。
隻是怒道:“糊塗!
我看你還是不清醒,再關幾日!
”
說罷氣沖沖的拂袖而去。
待董大人走後,董盈兒便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整個人萎頓下來,伏在軟榻上嘤嘤哭泣。
董大人從來疼愛她,如今卻是将她關在屋裡軟禁,每日命人好吃好喝的精心照料,不為别的,就隻為了将她送入宮去。
她原來以為自己有個好父親,同情蔣阮的遭遇,可如今看來,她的父親和蔣阮的父親有什麼兩樣,到底同樣狠心!
卻說外廳裡,蔣阮下了馬車,便被董府的下人迎了進去。
蔣阮來過京兆尹府上幾次,下人也得熟識了她。
将她領進正廳中,董夫人正坐在座位上出神,見她進來,忙起身迎接道:“郡主。
”
“夫人喚我阮娘就好。
”蔣阮微笑。
董夫人賠笑道:“阮娘,其實那帖子是我以盈兒的名義向你下的,你……不會怪我吧。
”
“夫人說笑了,”蔣阮微笑:“可是盈兒姐姐出了什麼事?
”
董夫人心中一跳,看向蔣阮,對上對方那雙溫和含笑的眼睛,那眸光中似乎有一種令人安心和信任的魔力,她心下稍寬,歎了口氣道:“說出來不怕郡主笑話,盈兒這姑娘,原先也是從沒讓我操過心的,懂事也懂事的早。
阮娘也許聽說過,盈兒早年間便和常家的三公子訂了親,可是…。
哎,偏偏這節骨眼上,她有了心上人,自個兒去與常三少爺說了,與常家退了親。
”
她看蔣阮并沒有露出鄙夷的神情,才大膽的繼續說下去:“這樣的事情便是發生在我們府裡,也是不能容忍的,常家自也是一樣,退親後,這事情被傳了開去,盈兒這年紀早就到了該說親的時候了,這麼一鬧,便是有些想與盈兒結親的人家也打消了念頭。
眼看着盈兒留在府裡也是任人說道,老爺一氣之下便讓人畫了盈兒的畫像送去了選秀。
”
“盈兒姐姐可是不願?
”蔣阮問道。
“自是不願的。
”董夫人臉上的愁色更重了些:“盈兒知道此事與老爺大吵了一架,老爺本就是個倔性子,也與自己女兒犯了混,将盈兒鎖在屋裡,每日令丫鬟看着她吃飯,說若是拿自己的身子威脅便将她房裡的丫鬟全都打殺了去。
盈兒沒辦法,每日飯倒是吃了,可瞧着越來越憂愁。
”她對蔣阮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與盈兒關系好,你的話盈兒總是能聽進去一兩分的。
你且讓她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讓她别再這樣沉迷下去。
”
蔣阮微微一笑:“自然是,阮娘可否問一句,盈兒姐姐的心上人,是誰?
”
此話一出,董夫人的神色變了變,似是難以承受一般的低下頭,遲遲不敢去看蔣阮的臉色,片刻後,才從嘴裡艱難擠出幾個字:“是郡主的大哥……蔣副将。
”
……
丫鬟打開簾子,董盈兒不耐的開口道:“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
“姑娘,弘安郡主來看您了。
”丫鬟小聲道,朝身後的蔣阮點了點頭。
蔣阮示意那丫鬟出去,丫鬟掩上門離開。
董盈兒本是伏在軟榻上,聽聞丫鬟的話也是一愣,似乎沒能明白丫鬟嘴裡的“弘安郡主”,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去看,果然見蔣阮朝這邊走來。
“阮妹妹。
”董盈兒乍驚之下便站起身來,自從蔣老夫人去世後,本來她也應當是跟着府裡人去蔣家吊唁的,可董大人将她關在屋裡不許她出去,便也沒能見到蔣阮。
說起來兩人也已經有多日未見,這些天來董盈兒都未曾見過外人,突然見到蔣阮,心中還是有些高興地。
她仔細打量蔣阮,因着還在熱孝,蔣阮便是不能穿紅衣,隻穿了青色的薄羅長袍,簡單素淨至極,倒是給她添了幾分平日沒有的脫俗清婉。
看着模樣也十分精神,倒是沒有因為蔣老夫人的死陷入悲傷。
“阮妹妹,你怎麼樣?
我出不了府,當日聽說你被抓進大牢,可沒受什麼委屈吧?
”董盈兒關切問道。
蔣阮搖頭,目光在董盈兒臉上停頓了一下。
董盈兒從來都顯得活潑歡快,董大人将她保護的好,從來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如今看來那張臉上時常挂着的快活已然消失,留下的隻是濃濃的哀愁。
董盈兒注意到蔣阮打量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低下頭去,問:“阮妹妹,你怎麼會來看我?
”
趙瑾林自香文霏霏她們不是沒來找過她,隻是都被董大人以她生病了擋了回去。
蔣阮能得了董大人的允許來府上,定然有什麼原因才是。
“董夫人邀我來的。
”
“我娘?
”董盈兒有些疑惑:“她找你過來做什麼?
”
蔣阮看着她并不說話,董盈兒默了片刻,才道:“你都知道了,不是嗎?
”
“是。
”蔣阮淡淡道:“你要進宮了。
”
“我不要進宮。
”董盈兒拼命搖頭:“我不想被送到宮裡,阮妹妹,你救救我。
”
“那麼,你嫁給常家?
”蔣阮問。
“不,我也不要嫁給常家。
我……常三公子是個好人,我不能騙他。
”董盈兒喃喃道:“我心裡已經有了人,我不能嫁給别人。
”她緊緊掐着身下的綢布:“父親要将我送到宮裡,根本不顧我的意願,我說什麼他都不聽。
”
“董大人做的沒錯。
”蔣阮神色冷靜,并不為董盈兒的話打動。
聽聞此言,董盈兒不可置信的看着蔣阮道:“你竟然認為他是對的?
不,父親隻是想要用我去換來府上的榮華富貴而已,他隻是不想讓我壞了京兆尹的名聲。
父親根本就沒有為我想過,阮妹妹,蔣尚書那樣對你,你難道就不怨恨嗎?
你怎麼能說父親是對的?
父親現在做的事情和蔣尚書對你有什麼兩樣?
阮妹妹,你怎麼能如此說?
”她的語氣中充滿埋怨與偏執,哪裡還有原先開朗的模樣。
蔣阮靜靜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時光飛逝而過,情是毒藥,便讓董盈兒仿佛換了一個人般,連自己的父親也能如此對待。
京兆尹董大人和蔣權自是不一樣的兩個人,蔣權要的是潑天富貴,就算将她和蔣信之的命搭上去也在所不惜。
而京兆尹隻是想要讓這個瘋狂地女兒清醒一些罷了,隻可惜他的苦心就此白費,董盈兒不但沒能清醒,連他也一并恨上了。
董盈兒猛然擡起頭死死盯着蔣阮,突然從榻上下來撲倒在蔣阮腳邊,兩行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她道:“阮妹妹,你幫幫我,你幫幫我,我心裡隻有蔣副将一個,此生絕不嫁給别的人,你幫我勸勸父親,阮妹妹你這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
”
她發絲淩亂,語氣卑微,草芥一般的伏倒在蔣阮腳邊,雙手緊緊抱着蔣阮的腿,淚眼朦胧的模樣真如走投無路一般。
蔣阮輕輕歎息一聲,彎下腰來,将董盈兒的手指一根根的扳離,憐憫的看着她:“我為什麼要幫你?
”
董盈兒一愣,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蔣阮神情溫和,語氣也輕柔,偏偏說出的話卻帶着十足的冷酷:“我大哥對你無意,你喜不喜歡他,與他何幹?
”
“我……。
”董盈兒語塞,是啊,蔣信之當初與她也不過是匆匆見過幾面,蔣信之更是沒有對她流露出什麼特别的意思。
她一門心思喜歡上了蔣信之,并不知道蔣信之的态度,可因為蔣信之帶兵出征,她便可以騙騙自己,如今就被蔣阮這麼将真相毫不掩飾的說了出來,董盈兒頓時隻感到一陣難堪。
“你不願意進宮,也不願意嫁入常家,但也永遠不可能嫁給大哥。
”蔣阮輕輕道。
“為什麼?
”董盈兒的聲音中帶着哭腔,看向蔣阮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
蔣信之在朝堂之上平步青雲,日後也必不能投入八皇子一派,而京兆尹在朝中卻是保持着中立态度,既不得罪八皇子,也不得罪五皇子。
日後若是蔣信之真的娶了董盈兒,宣離以京兆尹來威脅蔣信之,蔣信之就多了一個軟肋,永遠都被人拿捏。
如果蔣信之真的喜歡董盈兒,那麼這一切自是沒有什麼,可惜,蔣信之從來都沒有表現出對董盈兒的喜歡。
“因為大哥并不喜歡你。
”蔣阮的話将董盈兒的最後一分妄想擊垮。
她張了張嘴,對蔣阮道:“你為什麼……。
要如此對我?
”
“世上之事,唯有情不可強求。
”蔣阮颔首:“盈兒姐姐喜歡大哥是盈兒姐姐的事情。
盈兒姐姐自是心性堅定。
”她淡淡道:“隻是不知道到了大哥娶妻成親的那一日,盈兒姐姐會不會還如今日一般無悔。
”
“阮妹妹,你當真如此絕情?
”董盈兒艱難道。
蔣阮眉眼豔麗,神色波瀾不驚,道:“是。
”
------題外話------
蔣丹不是*oss啦,*oss暫時還不會出來的,要到後期才出來,蔣丹頂多是個大蝦米,而且注定走不了太遠,大家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