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初試聲威露鋒芒(下)
苑中翠雲閣與皇帝元修所居的朱華閣比鄰。
隻是人工所鑿洛水向北蜿蜒而來,至此處聲勢漸弱,細細如泉、淺淺如溪。
浮玉山的朱華閣與平地而建的翠雲閣便隔着這一條清淺而不能渡的洛水。
朱華閣高高在上,俯視着對岸水邊的翠雲閣。
原本是個甯靜而偏安一隅的地方,但是此時卻紛亂而緊張。
平原公主元明月已經移入閣内,此時早産,一應相關人等往來服侍,以至于翠雲閣内亂如鬧市。
皇後高常君心頭沉重,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隻是一言不發地在閣内看着此情景在心頭籌謀。
紗幔簾籠之間人影往來穿梭,既便不叫人細問也知道内室之中的元明月情況危急。
如果出了什麼事,等皇帝狩獵後回到宮中,必當震驚而發怒,那樣一來情勢必不可挽回。
“若雲,”高常君想到這兒,做了決定,“立刻命人去禀明陛下。
”
等他自己回來看到不可收拾的場面,還不如主動去說明。
高常君反倒覺得心頭坦然。
洛陽城外,幾乎已經完全雲開霧散了。
隻是不仔細看并不知道,其實早春的綠色已經在不經意間悄悄塗抹了一層淡淡的淺暈。
元修在此光暈中,身披陽光,卻渾身發冷,如同喃喃自語一般低呓道,“不可……不可……”
“陛下所言極是。
大丞相擅權,就算有謀位之心,但至今并未有篡位之迹象,何必逼迫他如此?
也怕群臣有所不服。
如今隻要他肯還政于陛下,或與陛下同心協力,便是了。
至于日後,事有權變,不防再臨機而定,再做決斷。
”王思政說出了自己的意見,看元修反映。
他不是不記得永甯塔下元恭、元朗二帝橫屍時,隻是不願意此時重提舊事刺激元修、激化矛盾。
往後的事模糊不清,但若要把握好當下,盡量清除皇帝和權臣之間的矛盾是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辦法。
這也正是王思政真心為皇帝謀劃之處。
“将軍說的極是,”沉默靜聽了半天的元寶炬道,“此時宜靜不宜動,動則受人以柄。
況且賀拔嶽與宇文泰又是何人?
無人知曉。
人心擅變,若是貿然決定,落得個獻帝請曹公的下場,悔之晚矣。
”元寶炬所慮更深一層,确是坦誠以待帝室,籌謀于長遠之間。
元毗無言以對,隻望着斛斯椿。
斛斯椿緊盯着皇帝元修。
元修則仍是一言不發。
他心裡此時已經亂了。
若單論高歡,他恨不得親手以刃之,甚至為此可以不計一切後果。
可是元毗那無意之中的一提,讓他顧慮起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還有實足的把握能保護得了高常君嗎?
“臣必不能從南陽王殿下和王将軍所言。
帝室衰微至此全是因為高歡此人。
雖未親手執斧,但永甯塔下兩位先帝實是死于高歡之手中。
我且問南陽王殿下和王将軍,難道還要等高歡對陛下斧钺加身之日嗎?
”斛斯椿幾乎是在質問,就好似元寶炬和王思政也成了高歡的同謀。
元修想起那皿腥不已的場面,心頭狂跳,脫口喝道,“都别說了!
”他終于轉身擡頭,極其威嚴地掃視了一遍眼前各執己見而争論不休的四個人。
“先帝殷鑒必不敢忘。
既然事已至此,不防先從宇文泰下手。
”說着他又用目光逐一看了看四人,竟讓人心頭寒顫不已,“大丞相是大丞相,高皇後是高皇後。
高歡與孤不兩立,但高皇後是孤妻子。
”
“陛下!
陛下!
有急報。
”
四臣正暗自思索元修話裡的意思時,都聽到由遠及近的呼喊聲,齊齊觀望。
元修也向遠處望去,心中起伏不定。
一個宮内宦官下馬奔至他身邊跪拜。
這人元修認識,知道是受椒房殿差使的。
他忽然看了一眼元毗,大步上前,竟顧不得提統,将那宦官一把從地上提起來怒問道,“皇後出了什麼事?
”
那宦官不想元修如此激動,又提着他衣領制約喉嚨,半天方掙紮着道,“皇後無事……”
聽此一句元修手一松,那宦官跌落地上。
方道,“椒房殿差小奴來禀明陛下。
平原公主在宮内早産……”他一邊說一邊怯怯擡眼看元修,有些不敢再說下去了。
“平原公主?
!
”元修剛松了口氣,立刻又緊張起來,“平原公主如何?
”
“公主早産……皇子……已……已夭亡。
”宦官低下頭懦懦回道。
元修怔住了。
一時之間心亂如麻。
元明月為什麼會在宮内早産?
還是一個皇子,就這樣夭折了。
難道又是高歡有意為之,就是為了讓他無子嗣以繼統?
皇後呢?
高常君又做了什麼?
他的心她還不知道嗎?
他早已經開始冷淡疏遠元明月,就算是為了保護元明月性命無憂,但也是因為他早就一心隻在高常君身上了。
原本想着皇子誕生後便養育于宮内,對元明月仍複其宗室身份不再為他的外婦。
如今怎麼風雲突變?
斛斯椿忽然走至他身側跟上一句,“陛下,永甯塔下二帝之後又是皇子,如今已是第三人了……”
“回宮!
”元修猛然醒來怒道。
說罷便抛下所有人牽馬而上,直奔城門去了。
大丞相府,久違了。
高澄坐在車内閉目沉思。
他的直覺無比準确,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在車内命令停車。
不知道郎主的意途,為何在家門口不遠處停下來而不直接回去,可誰也不敢違拗他。
在仆從眼中,現在的世子甚至比大丞相還有威懾力。
靜悄悄全等郎主吩咐。
高澄從車窗内向外瞧了一眼,果然不遠處就是大丞相府了。
可是這時府門口還停着一輛車,并立着一對少男少女。
兩人并頭低語,似乎笑着在說什麼悄悄話。
那個少年……高澄忽然發現,原來就是他的二弟高洋。
他有些恍惚,因為在他印象中并未見這個弟弟如此安靜文雅地笑過。
從前,他甚至沒有特别地關注過這個弟弟。
從來便是深受父母寵愛,還有姐姐高常君的疼愛,弟弟高洋似乎永遠不被關注。
不經意間,他已長成少年。
建康一去,一别數月,弟弟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
或許他已有了意中人?
高澄這才留意起他身邊的那個少女。
原本覺得并不顯眼,正當他留意時,恰逢她擡起頭來。
隻覺得好似面上被春風一拂,眼前仿佛看到洛陽仲春時天朗氣清,垂柳新綠的情景來。
豔麗談不上,美貌也隻八分,偏是拂得他心頭癢癢的。
那一雙眼睛清澈如泉,無意向高澄這邊掃了一眼。
高澄忽然驚覺,這正是他的世子妃,他的嫡妻,馮翊公主元仲華!
分别許久,小女孩竟然長大許多。
高澄怒從心頭起,正要下車,卻見元仲華不知和高洋說了什麼,然後上車走了。
偏是元仲華的車剛走,那一邊便兩騎并辔而至。
其中一人叫了一聲,“二公子。
”
高洋擡頭遠遠一瞧,立刻迎上數步,施一常禮,笑道,“叔父,堂兄。
”
高嶽與高歸彥也下了馬,兩個俱是笑顔如春風。
回禮道,“二公子,怎麼在門口?
”
高洋笑道,“阿母去佛寺裡燒香祈願,原本是送阿母。
後來遇到世子妃、公主殿下出來,也要過去跟随阿母,便又送了送公主。
”
高歸彥笑道,“聽說世子不在家,公主全憑二公子照顧,二公子辛苦。
”
高澄聽起來總覺得他話裡有話,真是别扭至極。
偏是高歸彥那笑意看起來也像是别有深意。
高嶽年長,覺得不妥,正色道,“且勿亂語。
況且世子怕是也快回來了。
”
高澄以往見高嶽和高歸彥,兩個人從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雖也恭敬,但卻是拒之于千裡之外。
不想在此處兩個人對高洋竟然這般親近。
“怎麼,有什麼事要瞞我?
”高澄陰沉沉地道。
冷不防高洋、高嶽、高歸彥三人忽然見高澄已經走到了府門口。
原本以為在千裡之外的人,就這麼乍然出現,三個人俱是一驚。
不知道這瘟神般的世子是何時回來的。
高澄不修邊幅,仍是一身便于行動的袴褶,頭發披散,顯得放浪形骸。
況建康一行,數月之别,雖是年少卻成熟了不少。
所以高洋、高嶽、高歸彥沒留意他走到近前,根本就沒有認出來。
還是高洋反映快,忙施一禮喜道,“阿爺正惦念大兄,不想就回來了。
”
高澄沒說話,自顧自地向着府門拾階而上,走到高處卻又忽然返身回來看了三人一眼。
三個人幾乎都不敢大聲喘氣,正在階下仰視着他。
高澄淡淡一笑,竟然向着石階坐下來。
看他正襟危坐的樣子居然如同天子在金殿上獨踞高坐一般。
高洋眼神極仰慕。
對他來說,從小這位長兄在他心裡便如同天人。
高嶽和高歸彥知道世子在大丞相心裡的份量,也知道世子的心性、心兇,況他脾氣極大,心裡真是怕他。
“來人!
”高澄忽然大喝了一聲。
那些随車跟着他的家奴應聲而出,齊齊俯首聽命。
階下三人俱覺不寒而栗,不知道這位世子下車伊始要做什麼。
“高歸彥,受杖刑一百。
”高澄隻說這一句話,并且和風細雨般不見其怒。
沒解釋,不說明,語調故意拖得很慢,但聲如金石,不容反駁。
“郎主!
”高洋、高嶽、高歸彥不約而同,齊齊跪下來。
如狼似虎的仆役早把高歸彥拖走了。
高洋和高嶽仍跪在那裡,想說什麼卻又不敢再說出口。
片刻遠處便傳來高歸彥隐忍而又難忍的痛苦叫聲。
“都各自散了吧。
”高澄吩咐了一聲便站起身向着府内去了。
司馬子如看着高歡斜倚在窗下的榻上。
他閉着眼睛一言不發,但是一定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司馬子如看了一眼高歡,就在房門打開的一刻,他飛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高澄剛一進門,司馬子如便是一禮,恭敬道,“世子一路可好?
”
高澄看清楚了是司馬子如,客氣應道,“勞将軍惦記。
還好。
”他示意司馬子如坐下,然後向着仍然閉目斜倚的高歡行了大禮,跪下來道,“不孝子一别數月,父親大人可好?
”
以前從未見父親這麼閑暇,這麼安靜,甚至帶着一絲偷閑偷懶般的怠惰。
心裡劃過一抹沉重和極淡的傷感。
數月之别不止惦念,還有理解。
兒子對父親的理解,男人之間的理解。
在别人眼裡重權在握的大丞相,其實身份地位之彌高也正是處境之極險。
“阿惠好大的聲威。
”高歡緩緩睜開了眼睛,看着跪在眼前的兒子。
“待家奴當如此。
”說着他忽然看了司馬子如一眼,“外面的人也該知道,以後見了阿惠就如同見了我。
”
“是。
”司馬子如恭敬道,“我這就去傳大丞相之命。
”他知道這對父子必有密談,他唯恐避之不及。
眼看着司馬子如銜命而去,高歡坐直了身子,同時伸手來拉高澄,“起來,起來。
”
“阿爺何不除了那個斛斯椿?
”高澄開門見山。
“事已至此,除不除斛斯椿無益。
無足輕重的小人,除了他反倒皇帝見疑,百官不服。
”高歡慢吞吞地道。
“我所慮者還不在此。
”
“侯景?
”高澄半疑道。
“暫不敢有所為。
”高歡搖了搖頭。
若不是侯景,也必不是外患。
梁也好,柔然也罷,多年制衡難以一時打破。
亂必起自蕭牆。
難道是,“關西?
賀拔嶽?
”高澄語氣裡帶着一絲詢問,但更多的是對自己判斷的笃信。
高歡表面上不說,眼睛卻一亮,甚是欣慰。
隻問道,“宇文泰此人如何?
”
高澄想了想道,“當日爾朱氏舊部如今除了侯景便也隻有賀拔嶽。
他本偏于關中,如今靜極思動,才遣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微行探看。
宇文泰先到建康,又至洛陽,恐怕賀拔嶽思慮長遠,胃口不小。
但宇文泰是否真為賀拔嶽心腹還不一定。
”
“為何?
”高歡看着兒子問道。
“此人……”高澄微蹙了眉,眼前浮起這個人的形貌,建康城中的往事湧上心頭,“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
”他忽然脫口道,“賀拔嶽必不敢輕居妄動。
他安卧之側尚有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靈州刺史曹泥,河西纥豆陵伊利虎視眈眈,更不消說還有知他底細面和心不和的秦州刺史侯莫陳悅。
”高澄想了想,“賀拔嶽既然如此長袖善舞,從長安伸手至洛陽,阿爺何不也回應一番?
就從宇文泰此人身上下功夫。
”
“不易啊。
”高歡歎道,“南陽王元寶炬早與關中有聯絡。
隻怕宇文泰此來便是奉賀拔嶽之命與天子密議的。
”
“天子做得,阿爺也做得。
”高澄卻笑道,“還是那句話,兒子斷定這位行台左丞、府司馬,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
這時隻聽門外家奴低喚道,“郎主,宮内有消息。
”
“何事?
進來說。
”高歡吩咐道。
高澄看門口,進來的家奴跪下回道,“椒房殿皇後殿下處宮女若雲回大丞相,平原公主元明月在宮内早産,所誕皇子已夭亡。
此時陛下已經接到皇後殿下奏報,入城回宮了。
”
高歡默默揮了揮手。
家奴退去。
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語。
與剛才所論相比,這并不是什麼大事,但這關系到同一個對他們二人都至關重要的親人。
大丞相的長女,世子的阿姊,不知皇後高常君會處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