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第413章 收服人心
父之憂子,子之憂父,其情皆如此。
小關,是潼關廢棄的古址,并無可據守之處。
東魏大将軍高澄暫在此安營塞,是為了把禁谷大戰中的東魏軍齊集一處,然後再商議下一步對策。
匆忙之間安好了營塞,東魏軍連戰連勝,但已疲勞不堪,最要緊的就是養精蓄銳,得以休息。
營塞裡安靜下來。
士卒飽餐之後已安睡。
除了事先安置好的防衛措施,其他人都因為過度的勞乏而睡得人事不知。
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大将軍高澄并沒有在寝帳中安睡。
他手裡緊握着一份帛書,立于剛張挂好的羊皮輿圖前沉思不語。
剛來救潼關之危的大都督高嶽還有高澄的心腹平南将軍、右丞陳元康皆立于他身後極關注又極安靜看着高澄的背影。
他的背影雖挺拔,但不知為什麼,就是讓人覺得沉重。
那份帛書是加急從玉壁送來的。
上面的内容陳元康和高嶽剛才也奉大将軍之命看過了。
他們二人此時心裡的沉重可能并不比高澄少。
帛書上說,高王大丞相久攻玉壁不下,辦法用盡,就是不能破城。
若要真是僵持,倒也還罷了,至少能牽制住王思政。
但偏偏王思政又出奇計,在高王連番攻城不下的退兵之機,突然出城奇襲,令高歡折損兵将不說,就是高歡自己也受了重傷。
陳元康曾連任丞相機要及丞相府功曹參軍,一直都深得大丞相高歡的信任和器重。
然而陳元康的憂慮不在此。
他覺得,如果不能在這個時候一鼓作氣滅了西賊,以後想再找機會恐怕就難了。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
還是這樣讓大将軍高澄難以抉擇的大問題。
大都督高嶽雖不是高澄心腹,是太原公高洋的人,但他也是大丞相高歡的族弟。
聞聽大丞相高歡重傷,這是于家于國都有大礙的不利消息,他又豈能不着急?
何況這其中還有一事:若真是高王突逝,世子繼任,在這個變動的時候,太原公該何以自處?
這是他不能不考慮的問題。
“大将軍!
”外面忽然傳來大喝。
高澄立刻轉過身來,同時大聲命速速進來回話。
蒼頭奴劉桃枝走進來。
“大将軍,潼關之内哭聲震天,西賊皇帝已死,聽說那太子已繼位了。
”劉桃枝心裡有種躍躍欲試之感,恨不能現在立刻就趁機攻入潼關。
果然如此,高澄心裡狂跳。
沒想到月光拿着玩的東西真的起了大作用。
元寶炬竟真被他的金丸擊中而亡了。
沉默了半天的高澄一瞬間控制不住地興奮起來,急切走上兩步,但他很快就止了步,盯着劉桃枝追問道,“确實嗎?
”
“大将軍放心,消息确實。
”劉桃枝肯定地回答。
高澄眉棱處不經意地一動,這是大好消息,可他現在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他身上也有劍傷,傷處無礙,正好趁着這個西賊遭變的大好時機更進一步,但這時他心裡想的卻不止于此。
“大将軍,若是此時不能再擒了宇文黑獺,隻怕以後就再不會這麼容易了。
”陳元康終于說了出來,殷切盯着高澄。
高嶽不滿地看了一眼陳元康,他是不同意陳元康提議的。
因為再攻潼關的變數太大,結果又不能預料。
難道眼睜睜看着高王傷在玉壁而不理?
高王真要有個意外,别說高氏一族,就是世子高澄也失了靠山。
高嶽盯着眼前過于年輕的世子,心裡覺得他還不如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有心機,心冷而狠,高澄能支撐得起高氏的基業嗎?
高嶽心裡此時滿是疑問。
從前覺得這位世子不過是個少年纨绔子弟,他對待元老親族從來都是放肆而不客氣。
但這些年來,世子入邺輔政:富國強民,興兵用武,南和梁朝、北撫柔然,功績昭昭是無可否認的。
正因為如此,高嶽才心裡格外矛盾。
劉桃枝是不能插話的,但他也和陳元康所見相同,也隻能眼巴巴地看着郎主聽吩咐。
高澄眉頭糾結,沒說話。
他側轉過身去,極美的側顔在燈光的陰影裡神秘不明。
營塞之外,漆黑一片,大行台慕容紹宗的人馬趕到。
慕容紹宗與獨孤信打得難分難解,等到終于占了上風,忽然又有消息傳來:潼關失守了。
這讓慕容紹宗大為懊惱悔恨。
百密一疏,他留下潼關守軍,馳援禁谷。
原意是想着西寇無兵可調,武關、上洛、玉壁雖有兵力,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甚至想都沒想過到手的潼關還會有失。
知道居然是西魏皇帝元寶炬帶着宿衛軍虎豹騎奪回了潼關,慕容紹宗就更是嗟歎不已。
一時僵持不下,雖占上風,暫時取勝,有大勝的可能,但獨孤信也不是虛有其名的,委實難以一舉滅之。
想必西寇也知道了奪回潼關的消息,竟一時士氣大振。
慕容紹宗這裡沒有絕對優勢壓倒獨孤信,獨孤信也不可能馬上擊敗慕容紹宗。
太子元欽得到了父親受重傷的消息,知道父親是為了奪回潼關彌補他之過才如此,他更是心急如焚地想立刻去潼關見父親。
獨孤信也覺得再戰沒什麼意義,所以也就且戰且退地兵往潼關去了。
慕容紹宗這時也得知大将軍高澄在小關紮營,所以往小關而來。
黑暗裡見大隊人馬在東魏軍營門外,看樣子像是也剛剛到此的。
火把明亮,慕容紹宗心裡一思量就知道,必是豫州刺史、司徒侯景無疑。
他心裡對侯景這個人深為不恥,尤其是在這一場混戰中,侯景處處取巧,以己為重,時而進時而退,全不顧大局,這讓慕容紹宗心裡格外鄙夷。
可這個時候又不得不相見。
侯景是先來的,慕容紹宗後到。
按官職又是一個上官,一個下屬,慕容紹宗不能不先主動見侯景。
大将軍高澄早就吩咐過,因此這時營門大開。
疲敝的士卒自有安排,慕容紹宗在黑暗裡下了馬,正見到侯景在轅門之内的明亮之處,甚是不可一世的樣子,立刻就讓他心生反感。
侯景當然已經知道了慕容紹宗的人馬聽命而來。
他此時立于轅門之内就是等着慕容紹宗來拜見。
聽到有聲音稱呼“慕容行台”,目中餘光也瞥見了慕容紹宗,他卻一直假裝沒看見。
慕容紹宗把手裡的馬鞭遞給士卒,摘下兜鍪也遞了過去。
他走過來時,沉重的甲胄發出金屬輕微碰撞和摩擦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晰。
一直到他走到侯景眼前,侯景才仿佛剛意識過來,轉過身看着慕容紹宗。
在一個很長的瞬間,兩個人對視時誰都沒說話,暗中和對方較量。
而這個很長的瞬間過去之後,侯景面上浮起笑意。
慕容紹宗也喚了聲“見過侯司徒”,揖了揖,并不十分地恪守下官見上司的相見禮。
侯景的唇角略抖了抖。
滿面假笑地安撫道,“慕容将軍甚是辛苦。
”上司的架子擺得實足。
慕容紹宗穿着铠甲,他也不能過分計較。
“高仲密這個逆賊,給我找盡了麻煩,幸好平複。
”侯景大大咧咧地道,倒好像他才是高王或是大将軍,而且語氣裡還有一種炫耀,像是在誇耀自己的收複河南之功勞。
“紹宗馳援之功,我必不會忘。
”侯景輕描淡寫地又誇贊了一句。
“豫州客氣。
”慕容紹宗也就這四個字,然後便向内張望,顯然是不想留在這兒和侯景更多寒暄。
他心情複雜,等着見大将軍高澄,自然無心在侯景身上。
而且慕容紹宗這種态度毫不掩飾。
侯景隐入黑暗,陷在陰影裡更讓人看不清楚他面上已是神色陰沉、目中含恨地盯着慕容紹宗。
這時蒼頭奴劉桃枝已經來傳令:大将軍請濮陽公和大行台入中軍大帳。
侯景有意遲緩一瞬。
他是不想在慕容紹宗前面跛足而行。
可是慕容紹宗卻根本連客氣一句都沒有就大步向中軍大帳走去。
雖然侯景避免了跛足的難堪,但慕容紹宗的态度卻讓他更是心裡生出格外多的痛恨。
暫時無計可施之下,侯景也隻能一瘸一拐地走在後面,向着中軍大帳的方向而去了。
士卒挑簾,慕容紹宗早先進去,侯景随後。
大帳中燈火通明,大将軍高澄高坐在上,這時已經是神色平靜,從他表情裡侯景什麼都沒看出來。
早在帳中的高嶽和陳元康倒分立于兩側,瞧着門口。
上官下屬,分而見禮,一番亂哄哄下來,隻有大将軍高澄高居在上颔首答禮不用起身,做手勢命坐。
幾個人跪坐下來,唯有慕容紹宗不随他人,走到正中,對着高澄單腿而跪,抱拳垂首,“下官疏失之罪,令西寇有機可趁,大将軍折損兵将,乞請大将軍降罪。
”
慕容紹宗雖是請罪,但沒有怯懦之意,其勇于擔當倒讓人刮目相看。
引得其餘三人都心思各異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打量,想明白其意圖。
尤其侯景,咬牙不語。
高澄手裡還是握着那份帛書,汗津津的掌心裡,帛書又輕又軟,但在他心裡卻似有千鈞重。
他也居高臨下地看着慕容紹宗。
慕容紹宗這時倒更像是一身輕松,把難題抛給了别人。
中軍大帳裡格外安靜,都等着高澄的反應。
高澄忽然一笑,“大行台雖然擅作主張,但不為己私,治西賊遊刃有餘,與我甚是有默契。
一時的疏失,在所難免。
視其所以、察其所由、觀其所安,子惠深知大行台之居心,豈能因西賊狡詐突變而見責于大行台?
”
高澄說着便起身走過來,俯身親手把慕容紹宗扶起來。
别人還好,唯有侯景聽着高澄的話覺得句句刺心。
慕容紹宗本來是處處不得志之人,好不容易被高澄所用,一心想在大将軍面前放出本事來彰顯才華。
誰知道被西魏皇帝元寶炬這拼死一搏壞了大事,反弄得裡外都不是。
而大将軍居然不怪罪,還如此安慰,這在慕容紹宗是從來都沒有的事,頓時覺得兇中酸熱,恨不能甘腦塗地以報效大将軍。
被扶着起身,又抱拳道,“大将軍不怪罪,紹宗願待罪以立功報大将軍寬佑之恩。
”說着幾乎已經是熱淚盈眶。
别人猶可,唯有侯景,見慕容紹宗如此容易就被高澄收服了,心裡真是又氣又恨,格外不服氣。
“勝敗常事,各位将軍都不必放在心上。
”高澄安撫好了慕容紹宗,自己心裡也略覺得意,心情舒暢了許多。
暗暗得意于自己也有識人、用人之明。
他一邊說一邊又走回自己席上坐下來。
慕容紹宗也在陳元康一側坐下來。
四人皆仰首看着高澄。
“我與西賊之戰乃長久之戰,不是一時之勝敗。
邙山一戰至今,我大魏大勝西寇,但西賊畢竟猶有根基……”高澄說到這兒頓了頓,他目光緩慢地從每個人身上掃過,似以目光察之、尋之。
四個人也表情各異地看着高澄。
陳元康蹙了眉,心事重重的樣子;侯景眼神複雜,又絕沒有任何異議;高嶽淡然,一副聽命之态;慕容紹宗雙目圓睜,仿佛隻要高澄一聲令下,他就立刻整裝出發。
“戰已至此,事将如何,各位将軍是何高見?
”高澄把問題抛了出來,但他顯然并不是詢問的意思。
“大将軍!
”高澄話音剛落,侯景便長跪而請。
他勢必是要争回自己言論的權力,不肯讓别人搶在前面。
“大将軍欲平西寇,趁勢追擊,進抵長安是明智之舉。
隻是此亂本由叛臣高仲密而起,此時河南州郡剛剛平複,莫若以兵駐守要地。
這樣大将軍即便長驅直入敵寇腹地也不怕失了後方要地再出變故。
”
侯景話不多,但話裡的意思真是一重又一重。
其實剛才高澄并沒有表示什麼明确的決策。
而侯景不着痕迹地就在自己的話裡做出暗示:東魏軍勢必要一舉向西踏平長安,而且是大将軍高澄親率部曲。
所謂河南州郡的安定,要地駐兵把守,還能有誰?
自然是他這個豫州刺史。
這其中不但突出了這事的重要,還提醒了他誅叛臣、定河南之功。
這麼一說明擺着就把高澄架上爐火,為自己留足了退路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