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其釣維何,維絲伊缗(下)
高常君迅速從夢幻中醒來,透過毓冕看到一個極為英挺的黑衣人已經穿過帳幔走到了她近前。
殿内一刹時靜得似乎連落花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宮女都緊張地注視着站在高常君面前的皇帝。
元修匆匆而來,幾乎沒有停頓和猶豫就立即挑開了高常君遮面的玉毓。
坐在榻上的高常君緊張得呼吸都急促起來,她有些微微發顫地擡起頭來仰面看着元修。
元修似乎是潛意識裡回避,并不看她,回身将手中的挑鈎遞給身後的宮女,然後猶豫逡巡着似乎已生去意。
元修半側身的樣子極為挺拔,滿是英氣,肩背的線條直而剛硬,大袖的映襯下腰很瘦,但是很有力度。
黑色的袍服給他剛過弱冠的年紀添了些沉穩,同時又讓人覺得有一抹深藏的憂郁夾雜着放縱不羁的烈焰隐在外表之下,随時可能會爆發。
“陛下。
”高常君還穿着重重厚重的禮服,她緩緩站起身,有些眩暈。
從今天起,她将是大魏的皇後。
高常君是極聰明的女子。
她向着大魏現在的天子元修行了晉見大禮,端莊淑慎。
這是一個恭謹柔和的聲音,一個像妻子的聲音。
元修的背影有些遲疑,似乎是覺得意外。
他慢慢回過身來,看到禮儀周全的高常君低頭在他面前跪拜,既便看不到她的臉,還是覺是她那麼耀目、明豔。
元修似乎被晃了眼睛一般。
“皇後起來吧。
”元修的聲音平靜而沒有溫度。
“是,謝陛下。
”高常君緩緩起身,慢慢擡頭,很大方地注視元修。
在高常君的眼裡,這個皇帝不像是她聽說的那個受她權臣父親操縱的傀儡。
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剛強決斷,他一定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會輕意改變自己的心意。
他濃黑的眉鋒之間有一種張揚不屈的氣息,這正是鮮卑男人身上受命于天的皿性。
高常君暗暗将呼吸深深地吸入,慢慢地回落。
元修與高常君對視一刻,還是覺得意外。
他不自覺會将高常君和元明月比較。
他的堂姊元明月是極美的,甚至比新皇後高常君還要美麗。
她那種美麗卻并不會特别耀目,迫人不敢直視。
高常君與高澄面貌很相似,這種面貌在男子身上會特别與衆不同,與男子氣息混合會格外卓絕,就如高澄一般。
俠氣、霸氣又如此卓絕的極美男子會讓人窒息。
可是在高常君身上,美則美矣,英氣實足,但就是失了女子的韻味。
或者說高常君身上的沉穩大氣,果斷英縱與元明月的柔弱、慈悲、赤誠、癡念是完全不同的,而元修在意的東西恰巧卻是後者。
“皇後不必多禮……”元修語調柔和了一些,“以後你就是後宮之主。
今日皇後辛勞一日,還是早點休息吧。
”元修說了這些話便轉身急匆匆向殿外走去。
不知道是因為真的趕着要去什麼地方還是想要逃離此刻的椒房殿。
有時候,逃走也許是一種真正的接近。
高常君見他離去,深覺納罕,但還是定了心目送他背影消失沒再說什麼。
元修看到高常君第一眼目中驚豔的眼神卻瞞不住宮女們。
這時便立刻都圍上來服侍高常君換掉禮服,洗漱。
“殿下,主上心中有人,但來日方長,也不必急于這一時。
”一個領頭宮女在高常君耳邊低語。
高常君沒說話,但是“元明月”這個名字忽然湧上心頭,在她心裡打下了陰影。
月至中天,星光燦爛。
深夜無眠的又何止一人。
“什麼聲音?
”大丞相高歡起身至窗前蹙額細聽。
高歡的寵妾鄭大車也立刻起身至高歡身邊同樣仔細聆聽。
鄭氏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什麼,于是手臂纏上高歡低語:“夫君,真的什麼都沒有,夜裡寒,還是回榻上去吧。
”
高歡回身擁住鄭氏,鄭氏埋首入懷。
月光下,一身白衣的高澄清逸出塵,已經不再是那個縱情沙場豪放不羁的少年。
長劍在手,進退由我,銀光閃閃的劍花籠罩他全身。
他有所思,有所想,他有決斷,他有自信……一切都在劍鋒中傾洩而出。
“阿奴。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
高澄停下來,持劍站定了一瞧,竟然是父親。
而更驚訝的是父親身後還跟着他的寵妾鄭大車。
鄭氏身着綠衣,在柔和的月光下震驚着人的眼睛。
她立于高歡身後專注地看着他。
高澄收劍時,鄭氏也從驚訝中回味過來,她也好像剛從幻境中如夢初醒。
她向着他笑罷了似乎是不好意思般微微低下頭。
可是忽然又立刻擡起頭來再看他,就好像忍不住似的。
但隻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鄭大車心裡如同投石入湖,激起重重漣漪。
“大人還沒睡嗎?
”高澄将劍放下,不再看鄭氏。
“阿奴為何深夜在此舞劍?
”高歡心裡有疑似答案,他聲音威嚴,隻有一個念頭最為強烈,絕對不能讓兒子和那個寡婦平原公主元明月有瓜葛。
“替大人憂慮。
”高澄收劍入鞘,“朝堂之上都聽命于大人,但是大人可思慮過内憂外患?
”高澄面上之憂思透露着超越現實年齡的老成。
這個反問完全出乎高歡意料之外。
他一頓,回身向鄭大車柔和地吩咐道:“你先回去。
”
“是。
”鄭大車擡頭又飛快地看了一眼高澄,恰高澄也在看她。
兩個人的目光一觸既散。
鄭氏回去了。
“何為内憂,何為外患?
”高歡在院子裡的石桌邊坐下,語氣裡完全就是一個父親考教兒子。
“阿爺真以為皇帝女婿就肯俯首聽命了嗎?
”高澄立于一旁。
“這個何用你說,我自然明白。
”在這個問題上高歡的考慮已經很深刻了。
“聽不聽命不止皇帝一人決斷,怕就怕宗室之内有人比皇帝還不甘心。
”高澄的話說的簡潔,但高歡聽得明白。
他弑殺二主,恐怕宗室之内早有人不滿。
而且皇帝元修的态度也幾乎可以肯定,一定是不滿的。
如果宗室與皇帝相偕而反,力量不可小觑。
争鬥之間是什麼結果也很難說。
高歡這下心裡将高澄說的話真的深以為意了。
“外患又如何?
”一邊想着如何安插、培植自己黨羽,一邊又有些急切地問兒子。
“且不說南梁、柔然之患。
聽說定州刺史侯景即日入都拜見父親。
侯景羯人,六鎮軍士出身,當日依附爾朱氏,今日見大人勢起又來歸附,如此奸滑之人,早晚一日必反了。
”高澄語氣肯定而忿恨。
高歡倒沉默了一刻,沒仔細說,這個問題他心裡不是沒有思量。
可這個不是一句兩句能和兒子說清楚的。
一邊心裡想着,一邊隻說了一句,“此用人之際,許以高官厚祿便罷。
”
高歡思索着又道:“阿惠,你長姊已入主中宮,你和馮翊公主便也就此成婚了吧。
”這個不是高歡主要想說的事。
他又想了想道,“你言之有理,不如改遷都城。
洛陽是魏室根基,離了這裡最好。
”
高澄想了想道:“大人言之有理,邺城便好。
”他隻注意到了父親話裡的後半段,前半段卻置若罔聞。
邺城是漢末曹操故地,其子嗣後來代漢稱帝,高歡心裡忽然一動,不覺又看了看兒子。
“阿奴年紀漸長,日後當多留心朝務,不必隻一心于軍營裡的事。
”高歡隻吩咐了這幾句,其它不再多說。
平原公主元明月沒有入朝觀禮。
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去入朝瞻拜皇後,見證帝後合卺。
眼見得窗上暗了,又亮了。
朦胧的淩晨,亮光依稀,那麼微弱,黑暗并沒有盡去。
不知道入主後宮的新皇後,高澄的姐姐高常君怎麼樣開始這作為大魏皇後的第一天。
“公主!
公主!
”
一夜無眠的元明月忽然聽到窗外家奴呼喚的聲音,那麼急迫。
“何事?
”不耐煩地問。
“皇帝駕臨,請公主速來接駕。
”家奴急報。
元明月一時沒動,皇帝?
忽然明白過來,一躍起身,來不及梳頭和整理衣飾,足下匆匆竟未着履便向房門奔去。
“砰”的一聲,房門似被大力撞開一般。
一身黑衣的皇帝元修擡起一腳,已經破門而入。
他上前用雙手箍了奔過來的元明月的雙臂,立刻便有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他的雙目通紅,目中盡是皿絲。
他不在宮中,他是怎麼出來的?
宮中全是大丞相的耳目。
如此任性,不肯聽命于丞相,而更讓她恐懼的是他抛下了大丞相的女兒、新皇後高常君,是在她作為皇後的第一天,這是多麼大的難堪?
可對她自己來說,又是什麼樣的感動?
“都出去。
”元修看着元明月,背身向身後的家奴們怒喝。
家奴們不敢說話,都退出去。
一時安靜下來,室内隻剩下元修與元明月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