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第451章 心思狠絕
“陛下對臣子如此無情,就不怕君視臣如走狗,臣視君如寇仇嗎?
”宇文泰甩了這一句話便不再理會元欽,轉身大步向府門外走去。
憐愛想大聲喊,終究還是沒喊出聲。
她追上一步,父親的背影已經消失了。
這時雲姜才走過來。
元欽見宇文泰竟然丢下他走了,這麼多人在,他如何挂得住面子。
怒道,“既無臣子之道,孤也不想要這樣的臣子。
”說罷,他也丢下所有人,向外面大步走去。
太師于謹自然是跟着宇文泰去了。
宦官阿秀也跟着皇帝走了。
這時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骠騎将軍宇文護卻緩緩走到雲姜面前問道,“娘子,怎麼叔父和陛下都走了?
”
雲姜沒說話,看了一眼宇文護。
她心裡忽然覺這個骠騎将軍非同一般。
“皇後殿下!
”宇文護忽然驚呼一聲。
“大娘子!
”南喬已經撲上去。
“請太醫令來。
”雲姜看到憐愛暈倒在地上,趕緊吩咐道。
皇帝元欽出了大丞相府,沒看到宇文泰的影子。
心裡想着蘇綽已死,宇文泰竟還為了一個死了的臣子痛斥他,又這麼急趕去,心裡就别提有多麼生氣。
覺得宇文泰就差說他不配做天子這樣的話了。
然而急切出來他也是并沒有去處的。
隻是忿然拉住了府門口一匹馬的缰繩躍上馬鞍便放開心思驅馳而去,他也在宮禁中悶得太久了。
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自覺已經聽了父親的勸告在隐忍,在遷就,但宇文泰還是不放過他。
今日為傀儡時才知道父親當日的不易。
由此再想到父親的慘死,元欽已經是淚如雨下。
偏偏這時下起了細雨,元欽在陰冷的細雨中縱馬越跑越快,任憑心裡存了許久的淚水傾瀉而下。
這時候是不會有人看到他的吧?
見天子上馬而奔,阿秀趕緊也随手拉了匹馬來上馬追去。
臨去時,他吩咐小宦奴們都不要跟着。
他想這時候皇帝心裡有多少委屈還沒宣洩出來,要是再做了什麼不該做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又傳到大丞相耳朵裡,就更糟糕了。
然而其實阿秀心裡已經沉到底了。
皇帝多委屈,多遷就,他沒有不知道的。
可是大丞相一點都不給皇帝留面子,甚至是有意傲上淩逼,也難怪皇帝受不了。
他心裡明白,事到如今,已經無可挽回了。
哪怕是事已至此,就讓皇帝好好地發洩一回吧。
宇文泰出了府倒是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話不多說一句,也是上馬便直奔蘇綽府裡。
于謹也不是多話的人,自然是一路默然跟随。
等到了蘇綽府第外面,趙貴早就已經等在那兒。
看到宇文泰立刻大步跑下石階迎上來。
“主公!
”趙貴看了看隻有宇文泰和于謹兩個人,連個蒼頭奴都沒有跟上來。
他也顧不上多想,直言道,“蘇先生已經殁了。
隻可惜先生故去前兩次醒來呼喚主公,主公都沒能來見蘇先生一面。
”
趙貴也确實有痛惜的意思。
趙貴雖然在宇文泰面前爽直,但他也是心思精明的人,因此非常尊重宇文泰對蘇綽的器重。
“說清楚,怎麼是兩次?
”宇文泰卻敏感地抓住了他話裡不明白之處。
“沒錯,是兩次。
”趙貴說完忽然看了一眼于謹。
于謹趕緊解釋說,“臣剛才去見主公,正好主上在,臣不及細說。
”
宇文泰倒不至于懷疑于謹。
趙貴也不搶話,于謹才回道,“就是兩個時辰之前,先生醒過來,喚了數聲丞相。
知道丞相不能來,先生慨歎說:天不遣明主,丞相的心皿要付諸東流了。
”
這一次蘇綽醒來的情景趙貴也是知道的,但他隻讓于謹一個人說,自己不插話。
等到于謹說完了,看宇文泰雖未說話,但也是滿腹心事的樣子,趙貴才道,“剛才蘇先生在昏迷中又突然醒來,好像忽遭重創,又吐皿不止,先是說不出話來,後來像是又急又怒。
然後又大呼丞相,說:丞相若不早下決斷,必然辜負此生。
然後就氣絕了。
”
這些蘇綽府門口已經是忙亂起來。
死者初喪,含殓命訃的事多的事,細節瑣碎,因此已經是人來人往,人反倒比起前日來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熱鬧,冰冷又那麼真實。
看着這人來人往的情景,趙貴把宇文泰請進裡面在院落無人的角落裡,一株綠葉滿枝的公孫樹下低聲道,“主公,蘇先生死裝凄慘,臨終之言動人肺腑,主公不能不信。
”
這已經是趙貴第二次勸谏,宇文泰心裡明白。
于謹沒說話。
宇文泰看一眼于謹,于謹隻說了一句話,“主公,蘇左丞一片苦心。
”
于謹說蘇綽一片苦心,就已經等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于謹的态度宇文泰很看重。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時候的于謹已經不是當日的于謹了。
從孝武皇帝元修之死一直到現在,宇文泰既要疲于應付元氏皇帝,又要鞠躬盡瘁地操勞國事,于謹都看在眼裡。
像文帝元寶炬此人還好,當今皇帝卻截然不同,大有超過孝武皇帝元修的意思。
如果把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宮掖鬥争之中,哪裡還有精力富國強兵?
也許大魏就會在内耗裡一步一步衰落下去,用不着東寇來犯就已經死于自己人之手了。
宇文泰心裡翻雲倒海,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抛開此話題,蹙眉沉痛道,“蘇先生是幹才,主上不知惜才是主上失德。
古有放太甲于桐宮的先例,現在主上年紀尚輕,也可期之于将來。
隻是主上失德之處天下人未必明白。
蘇先生雖殁,主上也該在其柩前送一送,不要讓臣子寒心。
”
于謹和趙貴是久在宇文泰身邊的人,心裡都明白,即便廢立,也不能那麼快就動手,宇文泰注重人心向背,這是對的。
宇文泰忽然想起侄子宇文護說的那些話,他心裡已經暗下了決心。
而對于宇文泰來說,凡事皆如此,下了決心就是結果已定。
剩下的就是他一步一步找機會慢慢去做,要谌密,不能落人口實,這一點現在看來猶為重要。
等到雨停了的時候,元欽的馬終于在一座不起眼的府第門口停下來了。
這已經說不清楚是長安城裡的哪個角落,唯一可以确實的是,這不是什麼高官顯宦居住的地方。
街市蕭條,這府第更是大門緊閉,門庭冷落。
如果再要庭生荒草,那就門可羅雀了。
元欽覺得這府第很奇怪,不由就下馬來仔細看。
門庭高大,沒有任何的裝飾,顯不出一點的奢侈華貴。
但是又沒有衰敗的感覺,因為收拾得幹淨、整潔,沒有荒涼氣象。
阿秀也終于追上來,氣喘籲籲地下了馬,走過來喚道,“陛下怎麼到這兒來了?
”
還沒等元欽說話,兩人就看到那府第的大門打開了。
出來一個蒼頭奴模樣的人,但不同的是看起來不猥瑣不淺薄,走到他們面前跪拜行禮,說了一句,“我家郎主有請。
”
元欽問道,“你家郎主是什麼?
”
那蒼頭奴也不避諱,直言道,“廣陵王殿下便是小奴的郎主。
郎主命小奴****在大門等候,說總有一日主上會來。
”
這下元欽驚愕了。
阿秀卻是心中豁然一亮的感覺。
廣陵王府,在長安最不起眼的角落,不與權貴府第相近。
從大門進去,裡面也是幹淨整潔,井然有序。
婢仆并不多,個個看起來明白而有分寸,都不多話,來了陌生人也沒有引起任何的波瀾。
皇帝元欽和阿秀被帶到了一個偏僻的院落。
院子不大,有幾株碩大的碧綠芭蕉,有兩人還高,把院子裡遮得幾乎不見天日。
芭蕉下面是小屋一間。
這時一個束發白袍的中年男子從裡面出來。
這人就是廣陵王元欣。
元欽看到他這個叔祖輩的同宗就有點驚訝了。
他以前不是沒有見過廣陵王的。
從前的廣陵王身軀胖大,現在卻顯得瘦高。
但比之前,現在的元欣面色極好,不像是久在幽居的人,倒更容光煥發。
最讓元欽感慨的是,元欣是他父親文帝元寶炬的叔輩,年紀也要長幾歲,可是現在的元欣看起來就隻是貌若中年,甚至顯得年輕。
而他的父親卻已經熬白了頭發,灰飛煙滅了。
這與邙山之戰前的廣陵王簡直判若兩人。
那的元欣謹慎、憂懼,完全不是現在超然的樣子。
元欣給元欽行了大禮。
元欽這時看到元欣,他心裡總是有點慰藉的。
親手把元欣扶起來問,“廣陵王怎麼知道孤終究有一日會來?
”
元欣看着元欽,“陛下的衣裳都濕了,臣雖無巨室之宅,但總有小屋一間,也可為陛下遮風擋雨。
”
元欽從這話裡聽出異樣,便沒再多問,跟着元欣一起進了屋子。
阿秀也心思飛動地跟了進去。
元欣這屋子不大不小正合适。
既不局促又不空曠,好像就是為了今天的見面準備的。
屋子裡有案有席,書幾卷,燈幾盞,熏爐、圍屏,設置簡單,恰到好處。
元欽也不禁歎道,“廣陵王的屋子倒很雅緻。
孤此時想要像廣陵王一樣****悠閑,也不可能了。
”
元欣請皇帝坐于席上。
“先帝曾想陪着廢後在麥積崖上頌佛終老,也終于未成。
可見人是隻能進不能退的,若要求退時别人也未必皆放你。
陛下新繼位,正是撫國安邦時,不該有些頹廢的想法。
”
今日陰冷,屋子裡有火盆,也有燈,很溫暖舒适。
元欣的話把元欽的心思挑動起來了。
見皇帝無語,阿秀着急了。
忍了忍,終于沒忍住,“陛下,廣陵王殿下言之有理。
”
元欽笑道,“廣陵王說的好,但是至今不也是隻求退不求進?
”
元欣笑道,“陛下怎麼知道臣隻求退不求進?
臣不是與人一時鬥勇半狠之人,甯願鬥長久。
”
元欽笑道,“廣陵要與誰鬥?
廣陵王已經是柱國大将軍,宗室之首,深得大丞相器重、信任。
還有人敢不給大丞相面子而為難廣陵王?
”
元欣笑道,“臣之所以有此王爵,皆因臣是大魏元氏皿脈,臣所有皆拜先帝所賜,與丞相何幹。
丞相不過是借臣來拉攏宗室諸王,對臣加以利用,臣為何還要謝丞相?
”
話說得這麼明白,元欽就是想不明白也不行了。
他頓時就懂了,正是因為元欣和他一樣,空有爵位,被宇文泰視為工具,又不會真的得到信任和重用,反倒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他才不能忍了。
“叔祖!
”元欽忽然叫了一聲,熱淚盈眶。
“陛下!
”元欣叩頭伏于地上,也熱淚傾瀉。
“臣愧對于顯宗孝武皇帝……原是一片為社稷的愚忠,隻是不想後來釀成大禍,臣無一日一夜不自責。
臣愚鈍,如今才明白,元氏若想不被人玩弄于股掌間,唯有自強不息……”
廣陵王亮明了心思,不隻皇帝動容,連阿秀也落了淚。
元欽痛道,“父親慘死,我空有此心又如何報仇?
府兵、宿衛軍皆在丞相手中。
”
元欣擡起頭來,顧不上涕淚滂沱,看着皇帝,“府兵以及宿衛軍都聽命于丞相,但也都是大魏的兵卒。
陛下隻需除掉丞相一人,曉以利害,向天下言明宇文泰大逆無道之罪,天下必聽命于陛下。
陛下可将其誘于宮中,其孤身一人便好處置。
等到真有了結果,别人見其已死,也就不再敢與其一黨。
陛下的皇後,正可加以利用。
”
元欽剛開始聽得兇中熱皿沸騰。
但元欣忽然提及皇後,元欽心裡重重一跳。
他本能地反對把憐愛也牽扯進來。
“絕不許讓沾染其中。
”元欽斷然拒絕。
他恨宇文泰不假,但他從未把憐愛和宇文泰聯系在一起。
“除了此逆臣,皇後還是皇後,陛下盡可補償。
”元欣見機很快,立刻就變了話鋒。
他的目的隻是要除掉宇文泰,他并不在乎皇後宇文氏。
直等到了除了宇文泰,皇後還算什麼,沒了依靠,沒了根基,就是皇帝想保她也保不住。
所以他現在并不着急。
元欣急切地巴望着元欽。
他可以等,可以久等。
但是一旦有了契機,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元欽這時卻沒有剛才那麼沖動了。
其實這時候大亂之處也包括大丞相府。
皇後宇文憐愛親眼看到父親和夫君正面沖突,她心力交瘁地暈倒在地。
這把大丞相府裡的人都吓壞了。
扶的扶,擡的擡,請太醫令的去請太醫令。
皇後被送到了從前嫡夫人元玉英住的屋子。
這屋子南喬****關照勿必要清潔整齊,不能荒廢了。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郎主大丞相宇文泰一直到現在也會經常去這屋子一個人閑坐,甚至有時在此過夜。
皇後醒來的時候也認出來這是嫡母的屋子,頓時便念着嫡母哭泣不止。
骠騎将軍宇文護不嫌麻煩,親自去請太醫令來。
反正蘇綽已氣絕,那府裡也用不着太醫令了。
但皇後這裡是不可怠慢的。
雲姜又要顧着把幾個小郎君都先送回去,又要照顧好憐愛,倒是進進出出地團團轉。
剛安撫好憐愛,太醫令來了。
太醫令給皇後診了脈,結果卻讓所有人都又驚又喜。
皇後居然有身孕了!
這實在是個大好的消息。
雲姜也忍不住滿心歡喜地念佛。
南喬更是親往長公主元玉英在世時的那小佛堂去焚香禱告。
憐愛自己這個時候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幾番的起起落落,沒想到這消息這麼意外。
她心裡總覺得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父親和夫君也該都相讓對方一步吧?
她很想告訴夫君這個好消息,可是去打探的宦官回來說,主上并沒有回宮,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讓憐愛又懸了心。
她再也躺不住了,執意要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