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第303章 :朝天子高王歸邺城(三)
不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像元仲華說的一樣下了雨。
高澄一點也沒留意,也根本聽不到。
這一夜他幾乎未眠,心裡亂,可又煩得要命,什麼事都想不下去。
一夜都在黑暗裡看着元仲華,聽着她勻淨的呼吸。
她睡得很好,好像一點心事都沒有的樣子。
一直到了淩晨,天漸亮了,高澄的心裡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整理思緒,想着今日便入宮去,一定要逼元善見下旨廢後。
再為皇帝求娶柔然公主,這是朔方郡公巴不得的事,想必不會推诿。
他絕不是一時心皿來潮,也不是因為隻貪戀元仲華。
皇後雖然是他的親妹妹,但是這個皇後與當時的阿姊高常君不同,妹妹從心裡就不肯親近他,反倒和高洋格外親厚。
所以皇後是不是高遠君對他并沒有過分的影響,反倒可能對他不利。
也可以說,他更承受不起的失了元仲華這個世子妃。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任人踐踏。
何況現在不隻元仲華,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一個秉國的大将軍,如果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那他還怎麼執掌社稷?
另外,反正話已經說出去,想必那位皇後妹妹已經對他不滿。
就算他現在改了主意,不再讓元善見廢後,這種不滿也不會消弭,還不如索性做到底。
突然聽到了房門打開的聲音,還有急急奔來的腳步聲,一切聲響都無所顧忌。
高澄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元仲華,壓低聲音問道,“是誰?
”他以為是哪個不懂事的奴婢不知道他在這裡。
難道他不在的時候奴婢們在世子妃面前都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嗎?
“世子!
”居然是阿娈的聲音,聲音大得把高澄吓了一跳。
阿娈聲音裡有點顫抖,還沒等高澄起身,床帳已經被阿娈掀起來了。
高澄自然是不怕她看到裡面風光旖旎,他知道阿娈不會這麼沒分寸,如此高聲必有原因,他心裡也跟着一沉。
這時元仲華身了輕輕動了動,似睡非睡又似醒非醒地輕輕喚了一聲,“阿惠……”
高澄向着阿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俯身看了看元仲華。
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又輕輕喚了幾聲,“阿惠……阿惠……”
“我去去就來。
”高澄在她耳邊低語。
突然覺得她的發絲拂到他面頰上癢癢的。
“夫君……要走了嗎?
”元仲華有點口齒不甚清楚地問道,顯然是困得厲害。
“是去東柏堂嗎?
”她想也沒想就問道。
高澄聽她提到東柏堂,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看來她是真的習以為常了,連心裡的一點不舒服都不再有了。
反倒是他有點失落。
還沒等高澄說什麼,元仲華忽然深深吸了口氣,閉着眼睛皺了皺眉,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肚子上。
“殿下怎麼了?
不舒服嗎?
”高澄也把手放了上去。
還沒等元仲華回答他,他突然覺得就是他手掌的那個地方,有什麼東西飛快地觸了觸他的掌心。
那個力道不輕不重,但是相當刺激。
他恍然明白過來,那是元仲華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孩子。
高澄心頭狂跳起來。
但是他再仔細去摸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了。
“世子!
”阿娈忍不住又催他。
高澄下了榻,回頭看元仲華好像是又睡着了。
他急急地穿了中衣,跟着阿娈出去了。
果然下雨了。
小雨。
細雨如織。
天陰得厲害。
恐怕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世子,大王來了!
”剛一從元仲華的屋子走到庭院裡來,阿娈不等高澄問就把她打擾的理由說出來。
高澄瞪着阿娈,好像沒明白似的。
突然明白過來,是他的父親,渤海王、大丞相高歡來了!
這也太快了。
“别讓夫人出來!
”高澄吩咐完阿娈大步便走。
阿娈看着高澄背影很快消失,心裡也害怕極了。
大丞相的來意她想不會與世子妃無關。
淩晨天還未大亮,又是陰雨天,邺城街頭幾乎無人。
大将軍府門口卻人吼馬嘶熱鬧得厲害。
府門大開,内外往來人等川流不易。
蒼頭奴劉桃枝先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左等右等郎主都不出來。
他在府裡的日子不久,但是漸漸也明白了,隻要郎主是去了世子妃那裡就會時候很長,好像不舍得走似的。
他又不明白,郎主既然那麼喜歡世子妃,為什麼又很少去她那兒?
劉桃枝大步往裡面奔走,終于看到郎主從聯廊内走出來。
大将軍頭發披散,隻穿着白色中衣,看樣子也是被驚醒的。
劉桃枝暗想,不知道高王在前堂内是不是能坐得住?
高澄也看到劉桃枝了。
他走過來并沒有停下,他身後幾個婢仆被他撇在稍遠處。
高澄繼續順着聯廊往前面走,一邊問了一句,“大王呢?
”
“大王在前堂……”劉桃枝跟着世子往前面走。
然而他的回答還沒說完,他突然看到大丞相高歡居然已經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了。
高澄也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高澄冷靜地止步靜待。
劉桃枝也跟着世子停下來。
高澄身後的仆役、奴婢等跟上來,簇擁在世子身後,都看着對面走來的大丞相高歡。
但是劉桃枝和婢仆們不明白為什麼大丞相突然從晉陽來了邺城,而且看起來面色不善。
這不像以往大丞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貫樣子。
大丞相高歡是日夜兼程騎馬來的。
先是接到了皇後高遠君的書信,如同當面哭訴。
後又接到了黃門侍郎崔季舒的奏報,痛陳利害。
高歡先啟程,王妃婁昭君車駕在後。
高歡到了邺城所幸一切未成定局。
當他在大将軍府門口出現的時候,府裡人都驚訝于大丞相的突然出現。
高歡自然是把鎮定自若裝到了極緻。
但是坐等不見人,他便耐着性子自己往裡闖了。
高澄好些日子沒見父親了。
這時看他穿着袴褶,略有點衣衫不整。
籠冠也不能完全罩住他略有淩亂的發髻,顯然是心急如焚趕來的。
别人看不出來,隻有他能看得出來,大丞相表面再平靜,心裡也是不安定的。
高歡身後也跟着侍衛、仆從的一大群人。
他從聯廊轉過來,突然看到兒子出現,心裡略微平靜下來。
裝得像是若無其事一樣慢步走上來,一邊盯着高澄一邊走近了,笑問道,“大将軍别後無恙?
”
高澄也慢慢一步一步迎上來,走至高歡面前跪拜行禮,起身笑道,“父王是想兒子了嗎?
如此突然而至,也不事先命人禀報消息,真是讓兒子心裡驚喜。
”
高歡又走上幾步,伸手一把拉住了高澄的手,用力握住了笑道,“大将軍在邺城日理萬機,大魏社稷都在大将軍肩頭,大将軍實在是辛苦,我在晉陽對大将軍念之甚深,實難忍受,不得不來邺城見大将軍。
”他一邊說一邊盯着高澄。
高澄反手也握緊了父親的手,掃一眼那些圍觀的侍衛、奴婢、仆役們,笑道,“大王從晉陽日夜兼程趕來,一定是勞累了。
爾等去給大王準備膳食、休息之處,不必在此服侍。
”
聽他這麼吩咐,高歡也沒有疑異,用目光示意自己人聽大将軍吩咐。
于是聯廊裡那些人都紛紛散去,各自忙碌。
聯廊裡除了高氏父子就隻有像劉桃枝等這樣的親信人了。
高歡看人都散去,他早已經壓不住心裡的怒火,一把将高澄扯至自己面前,壓低了聲音怒道,“大将軍做的好事,還要瞞着不成?
”
高澄昂然直視,反問道,“兒子在邺城件件做的都是好事,父王有什麼怒氣發在明處。
”
“汝為何要讓主上廢了你妹妹的皇後之位?
”高歡還是扯着高澄不放手,怒目而視。
這不像是那個兇有千般城府,面上總是平靜無波的大丞相。
“父王說這事。
”高澄也不急,反問道,“父王是怎麼知道的?
這樣順理成章的事何必還非要父王從晉陽到邺城來一趟?
”
高歡也反問道,“此小事耶?
高氏受損、元氏獲利,大将軍所求為何?
難道大将軍又至昏聩,不記前事?
”
高歡心裡敏感地發覺,兒子兩次情理失常,一次鑄成大錯,這次又險成大錯,都與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有關。
“兒子心裡幾番權衡,并沒有做錯。
”高澄正色道,“柔然雖邊鄙部族,然大魏與西寇相争,柔然卻舉足輕重。
兒子讓主上廢後,重立柔然公主為皇後,又有什麼錯?
阿爺難道隻想着自己女兒,不想着大魏社稷?
”
“既然如此,汝自娶便是,又何必多費一重周折?
汝妹妹為皇後,主天子中饋,此事不可更改。
汝以柔然為外家,不論國事、家事,兩相得利,豈不更是兩全其美?
”高歡想了想,“至于公主,隻要與你再無關系,盡可以長公主的身份再嫁,主上也不會委屈了她。
”
雨越下越大了。
雖然已經是淩晨時,但因為天陰得厲害,所以還昏暗如夜。
月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熟的,隻知道夫君高洋一夜都未再來。
“夫人!
”婉兒急急在帳外呼喚。
月光猛然驚醒,睜開眼睛,随口問道,“何事?
”
“郎主讓夫人快快起身,去大将軍府,說是大王回來了,正在大将軍府。
”婉兒一把掀開床帳。
月光聽得雲裡霧裡,問了一句,“郎主在哪兒?
”
“還在雙堂,一會兒就回府來接夫人一同去大将軍府。
”婉兒一邊說一邊已經開始支使别的奴婢們備盥洗之物。
月光暗想,大人公高歡肯定是知道了世子高澄帶主上廢後才趕回來的。
昨日是夫君高洋的意思聽起來是主張世子廢了世子妃自娶柔然公主。
這個時候已經鬧到如此,難道馮翊公主還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個時候去大将軍府,她該說什麼,做什麼呢?
城東雙堂,太原公高洋從長信軒出來,冒雨就往門口走去。
他表面上看似平靜,沒什麼喜怒,心頭早就已經激烈翻滾起來。
高洋身後,長史楊愔還有侍中高嶽,骠騎将軍高歸彥都冒雨跟着出來。
除了楊愔還算淡定,高嶽、高歸彥都是按捺不住的喜形于色。
高洋走到門口忽然止步,回頭看着楊愔道,“長史預料得還真準。
”
楊愔跟上來一步,“公切記,以社稷為重。
保大将軍就是保高氏。
公既是大王之子,又是大将軍的弟弟,免不了受委屈。
”
高洋沒說話轉過身去出了門。
魏宮中,椒房殿内。
小虎看到皇後高遠君不肯進内寝,在外面大床上坐着就睡着了。
她也不肯去喚醒皇後,知道皇後一夜未眠就是因為心裡焦急。
這時好不容易才睡着,想必是太累了。
皇帝元善見穿着中衣,發髻淩亂,無聲地從寝内走出來。
他一眼看到大床上倚在抱腰憑幾裡睡着的高遠君,又看一眼旁邊侍立的小虎。
他向小虎擺了擺手,意思是讓她不必多禮,退下去,看樣子是怕吵醒了高遠君。
元善見當然知道高遠君心裡焦慮什麼。
他們兩個焦慮的是同一個問題,隻不過完全相反。
一個盼着大丞相高歡快點回來,一個害怕高歡回來得太快。
一個怕大将軍高澄又來逼着廢後,一個就怕高澄不再來。
“殿下!
”突然傳來小虎的大聲呼喚,她去而複返,從殿外跑進來。
高遠君立刻被驚醒了,睜大眼睛,坐直了身子。
元善見也盯着小虎。
“高王回邺城了,現在就在大将軍府。
”小虎喜形于色。
高遠君從大床上站起來,有點不敢相信地問道,“當真?
”
“殿下放心。
”小虎走上來扶住她。
高遠君心裡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元善見心裡頹喪到了極點,卻向高遠君笑道,“此大事也,孤和皇後一同去大将軍府見高王,當面痛陳,必不讓皇後與孤夫婦分别。
”
高遠君看一眼元善見,滿面哀凄。
“妾願意主上以柔然公主為左昭儀,妾必待之以姐妹,與妾身份相同。
”
元善見淡淡一笑,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妹妹、大将軍夫人元仲華。
如果自己能抓住高澄的痛處,不知道他會做何選擇。
向高遠君笑道,“孤不會舍得卿卿,隻是卿自己還要好好勸勸汝兄長,别為了一個女子妄做決斷。
長公主是孤的妹妹,就是不能和大将軍夫婦終了,孤也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朝中高門大姓也盡可挑選。
就是大将軍自己指一個也可以。
”
高遠君是聰明人,忽然明白了元善見的意思。
這些日子她的焦灼、憂慮,如果加諸于她的兄長,不知道他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