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8.第468章 陷入僵局
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隅中,正是太陽光最熾烈的時候。
出了太極殿,外面幾乎是被炙烤得都冒煙的空氣。
從殿内出來猶如突進火爐。
高澄本來就難受得要命,剛才又是急怒攻心,這時所有的事情算是暫時完結了,他心裡略松下來。
整個人一懈怠,連身子都跟着軟了。
“阿惠。
”崔季舒早看出來他支撐不住,想上來扶住他。
但是高澄仍然是不領情地推開了崔季舒,自己往玉階下面走去。
崔季舒隻好跟着一起來。
這時那一片空地上已是空空蕩蕩。
完全不知道剛才華山王元大器是怎麼在這兒被缢死的。
高澄忽然心裡作嘔,他扶着胃,回頭扯住了崔季舒,氣息不繼地吩咐,“快命人去傳太醫令來。
”
崔季舒這下真的變了顔色。
正要喚人來,突見幾一個宮婢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面前的。
高澄認出來是高遠君的奴婢小虎。
小虎也看出來高澄有所不适。
而她正是逢了皇後之命來請高王去椒房殿的。
高澄一時難以出宮。
崔季舒細想起來,這宮裡也唯有椒房殿是個相對安全之處了。
椒房殿裡的氣氛也一直怪異得很。
明明是各有心事,但都裝作輕松無事。
隻不過有人裝得很像,有人實在是不擅此道。
好在皇後高遠君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都是孕婦。
借此,别人就有話題可說。
但實際上四個都不是多話的人,所以椒房殿裡沉默得都有些尴尬。
高洋幾乎一直都沒怎麼說話,坐在遠處看着聚在一起的他的妹妹、妻子、長嫂,三個都跟他有關系的女人。
他的眼睛不時瞟過元仲華,好像總想從她身上探究出點什麼來。
元仲華則至始至終沒看過高洋一眼。
當小虎來禀報說太極殿裡高王以一身之力和宗室諸王徹底起了沖突,竟然嚴重到命人缢死了華山王元大器的時候,皇後高遠君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大兄和元氏的皇帝和宗室忽然就到了水火不兩立、你死我活的程度。
元仲華是最明顯心不在焉的人,這時更是徹底走神了。
但她今天話少得幾乎和沒有一樣,什麼都沒興趣,人也懶懶的。
高洋留意到元仲華雖然走神,但聽到和高澄相關的消息倒沒有那麼格外關注,這也挺奇怪的。
太醫令來得比高澄還快,先一步就在椒房殿等候。
見了太醫令高遠君第一個先急了。
這個時候她是萬萬不能再失了長兄這個依靠。
剛剛失去父親,要是再折了長兄,誰才是她及腹中孩子的靠山?
元仲華眼見得高澄被宮婢扶着進來,卻立于一邊不肯走近。
高澄就被扶到剛騰出來的大床上。
奴婢幫着卸了頭上的通天冠,便扶着躺了下去。
太醫令診了脈,看了氣色,又問了幾句話。
其實問題很好解決。
不過是内裡火氣太旺,又飲食失調。
偏不留意喝了太多冰冷之物。
一時寒熱相交,又遇事急怒,受了太大刺激,終于身體吃不消了。
皇後問了幾句,太醫令開了方子去煎藥。
不過都是驅寒解表之物。
皇後先要有話問崔季舒,急于知道太極殿裡的情景。
事情究竟是怎麼到這一步的。
高洋當然也更關心太極殿裡的事。
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月光沒定論,也跟在夫君身後出去了。
殿内隻剩下元仲華,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又不便于公然把生病的夫君留下,自己出去。
隻能留在殿内。
躺在大床上的高澄也不知道是昏迷不醒還是睡着了,一直閉着眼睛。
就是即便這樣,也是眉心微鎖,不知道心裡在憂慮什麼。
元仲華跽坐在大床旁邊的低矮筵床上。
她距離他如此之近,又覺得遠得像是夠不着一樣。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
他居然是這個樣子奉召去太極殿見她的兄長、皇帝元善見。
此刻他的通天冠取掉了,頭枕在一隻金縷枕上。
能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漬。
連碎發都被汗濕了粘在額上。
面色蒼白的高澄呼吸倒是很平穩,隻是嘴唇顔色格外妖豔,顯得有點不正常。
她看到他的衣袖有一條被劃破的痕迹,十分刺眼。
難以想象他剛才究竟在太和殿裡經曆了什麼事。
還想到太醫令剛才說的話,他究竟是病到了什麼樣子?
又是擔着什麼樣的重負才能這麼不顧惜自己?
慢慢心裡才清晰起來。
以前都是他保護在她前面,所以她才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管。
元仲華心口像是堵了亂麻。
他現在的事都與她無關了。
高澄的身子動了動,換了個姿勢,脫口輕輕喚出一聲“月光”。
他沒睜開眼睛,就好像是一種很順其自然的習慣。
元仲華卻被他這一聲呼喚擊中了,心裡又沉又悶。
她慢慢站起身來也向外面走去。
恰好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走進來。
元仲華推說自己不舒服便走出椒房殿去向皇後辭行。
李祖娥不明就裡地看看躺在大床上的高澄,又看看頭也不回就離去的元仲華,她倒真覺得奇怪了。
李祖娥猶豫了一瞬間,還是向大床走過來。
還未走近就聽到高澄口中喚,“殿下……殿下……”斷斷續續地重疊呼喚更讓李祖娥心裡不明白了。
她下意識轉身想看看元仲華還在不在,會不會回來。
不防回頭居然看到自己夫君高洋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正站在她身後。
這樣悄無聲息,倒把月光吓得身子一顫。
高洋走過來扶住她。
“月光……”偏在這個時候,高澄又喚了一聲。
高洋和李祖娥都僵住了。
等到高澄醒過來的時候,他身邊隻有他的一弟一妹。
太陽墜落,即便是椒房殿用玻璃蒙窗,殿内也暗沉下來。
小虎見高王醒了,便吩咐把所有的燈都點亮。
又去把太醫令親手煎好的藥捧來給高澄。
高澄被扶着身子半起,斜靠在隐囊上。
剛開始有點頭暈,可能是因為躺的時間太久。
但正因為睡了很久,胃痛的感覺終于過去了。
有一種滿是輕松的疲憊。
一點猶豫沒有,捧起藥碗一飲而盡。
看他蹙眉的樣子就知道這藥的味道必然極難忍受。
“大兄可算是醒過來了,我真是讓大兄吓得不輕呢。
”高遠君坐的繩床就安置在大床邊上。
盡管繩床坐着相對舒服,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守着兄長一個時辰,也實在很辛苦。
高遠君眼圈都紅了。
高洋倒坐在大床另一側與兄長相對,隻是稍遠。
他沒說話,看到高澄手裡還捧着空了的藥碗眼睛卻在殿内掃視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
高澄隐約記得他幾個時辰前剛到椒房殿的時候似乎看到元仲華在這兒。
現在卻沒有她的影子,難道是他記錯了?
奴婢拿走了藥碗,用盛在盞中的清水替換了它。
然後跪在大床前手捧着漱盂。
高澄清理了口腔中異常難以接受的藥汁的味道才有心情說話。
這時奴婢們都退到了遠處去。
而殿内全都是皇後的心腹。
“妹妹不必着急,隻管安心把孩子生下來。
事已至此,雖不能做太好的設想也就由他去了,好在我早有防備。
”高澄連餓帶累還是有點虛弱。
高遠君沒想到大兄第一個先安慰她,反倒有點受寵若驚了。
她心裡知道,大兄對她的感情遠遠比不上從前對長姊永熙皇後。
但這語氣顯然是把她的利益也視為共同利益,她已經知足了。
但是高遠君隻是點頭應諾,她還不太明白大兄說的“由他去”是什麼意思。
又說他早有防備,難道是真打算和皇帝、宗室徹底決裂?
那又如何談得上保全她呢?
“大兄還沒立嫡妃,是不是想立郁久闾氏?
”高遠君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這個時候高遠君當然希望高王嫡妃是長公主元仲華。
隻有這樣才能再度把元氏和高氏捆綁在一起。
這對于她是有利的。
高澄沉默了。
他的沉默在高遠君眼裡看起來就成了猶豫,她的心立刻提起來了。
她覺得長兄如果猶豫了,那不會是因為對長公主元仲華不滿,一定是因為要疏遠元仲華的兄長、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見。
“要說起來,柔然現在是大兄最大的幫手。
尤其是朔方郡公與大兄的情義。
”高洋突然接了一句。
“大兄與其去讨好心思不定的人,還不如把有情有義的人綁得更牢些才是。
”
高洋這話讓高遠君心裡驚愕了。
她擡起頭來驚訝地看着二兄高洋,心裡都是不滿。
高洋的意見很明顯,肯定是支持高澄和柔然多親近。
高王嫡妃這樣的身份讨好不了元善見和元氏宗室,而且本身嫌隙太深,元氏也未必領情。
倒不如把柔然可汗秃突佳這邊的關系更加固一些才好。
高澄擡起頭來,沒理會高洋,看着高遠君異常果決地道,“皇後怎麼這麼問?
本王的嫡妃必然是長公主,世子也必然是菩提。
本王從來沒想過别人。
”
高遠君總算是放下心來。
但又不敢完全放心。
他說“從來沒想過”,其實恰恰證明正是想過。
高澄心裡的話不打算說給高洋和高遠君聽。
他現在醒過來,覺得今天在太極殿是有點過分了。
太心急,太暴躁。
眼下還不到他清理内患的時候。
雖然之前他也覺得父親在世時對皇帝和宗室過于寬容,以至于讓他們屢屢生事,有了非分之想。
但現在畢竟不是個好時候,侯景才是眼前大患。
他決定立刻就大張旗鼓地立嫡妃,立世子。
這也算是對皇帝和宗室示好的一種态度。
相信元善見和元徽也不至于立刻就敢怎麼樣。
高澄這時候精神好了很多,坐起身來,然後從大床上下來。
“侯尼于,你也不必耿耿于懷,我知道你心裡想着我,是為我好。
”高澄走近了高洋。
高洋趕緊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大兄”。
高澄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講話,要聽他說。
他知道高洋會說什麼。
無非就是對兄長忠心耿耿,所以見不得皇帝和宗室猖狂。
但這些話現在不适合說。
如果他坐視高洋和高遠君起了矛盾,現在真的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所以他要制止他。
他按了按高洋的肩膀讓他踏踏實實地坐回去。
他自己卻步子輕快地走開,又踱了幾步,然後又轉過身來對着高洋道,“我已經想明白。
侯景是個禍患,強留住他不一定是好事。
還不如讓他去為害别人。
”
高洋驚訝了。
“侯尼于,我可能過些日子便要去豫州。
從前我出征在外,一向是你鎮輔都城。
如今父親過世,也隻有我們兄弟同心了。
”
高澄話說得很懇切。
這回高洋很快反映過來,壓不住興奮地道,“大兄放心。
什麼是輕什麼是重侯尼于都知道,必然不負大兄。
”
天完全黑下來時,一個奴婢被高澄遣來給元仲華送東西。
阿娈不明就裡,心裡倒很歡喜。
當她把那隻精緻漆盒拿來在元仲華面前打開的時候,兩個人都驚訝了。
是那隻金爵钗。
那天元仲華丢在書齋裡的那隻點翠金爵钗。
她以後再也沒有去過高澄的書齋。
自己覺得想必以後也都不會去了。
刻意不再去想那隻钗。
沒想到倒是高澄命人把它送了回來。
就好像斷絕了元仲華所有的念想。
他們之間真的一點聯系都沒有了。
難道就這麼漸漸疏遠了?
果然,過了沒多久,大丞相、渤海王高澄便宣布,立馮翊長公主元仲華為嫡妃。
同時也宣布立元仲華唯一的兒子小郎君高孝琬為渤海王世子。
立妃立世子的禮儀先後舉行,其隆重程度讓整個邺城為之嘩然。
高王府門口川流不息人來人往。
皇帝的賞賜,以及宗室公卿、高門貴族送來的賀禮進了高王府占用了多少間的屋子,都盈庭積棟堆滿了。
最開懷的居然是椒房殿裡的皇後高遠君,即便自己生産在即,仍然忍不住要安排宮宴為她的長嫂慶賀。
自然也就有人跟着奉承。
邺城終于暫時地風平浪靜了。
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可是知情人都覺得說不出哪裡有些古怪。
華山王元大器死得無聲無息,再也沒有人提起此人。
就好像此人從來就沒有在世間存在過似的。
皇帝元善見以及濟北王元徽還有宗室諸王們都恢複成了從前的樣子。
仿佛那天太極殿的事從來就是一場夢。
然而豫州的侯景卻越來越不能安心了。
他的帛書發出之後沒想到會是這個效果,好像一拳打進棉花裡,悄無聲息。
剛開始滿以為會是天下震動,然而現在他才發現是他自己幼稚了。
侯景心裡全是對自己的激勵和忿恨。
原來所有人心裡都是輕視他的。
不管是皇帝元善見、西魏的楚王宇文泰,還是南梁的皇帝蕭衍、太子蕭綱。
都沒把他說的話當作重要的事。
正因為輕視他,所以他說的話也起不了什麼重要作用。
侯景頓時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
他不但沒有能夠一怒而天下懼,反倒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到如今何去何從,對于侯景來說,真的成了難題。
他是魏臣,但是否還能在大魏立足?
他去投奔宇文泰,宇文泰是表面歡迎,暗裡拒收,沒有一點要接納他的意思。
看起來他在宇文泰面前還比不上高仲密。
這更讓侯景忿忿不平。
至于南梁,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考慮。
那些南朝的世家打心底裡連他們的皇帝都未必能捧得高高在上,何況是他一個北朝鎮戶出身的?
他可以威服,以力壓人。
但是他也明白,那種心底裡的拒絕和看不起他是沒辦法的。
想起與高澄一起出使建康時,入梁宮而被人恥笑,他就恨得牙都癢癢。
既恨高澄,也恨南朝人。
既然他在魏還算是邙山一戰的功臣,也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侯景決定還是暫時不動為好。